“兽笼”里特有的铁锈、皮革和硝石混合的气息,比纳兰府任何一处地方都更让黎簇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心。这里没有熏香,没有精致的摆设,只有赤裸裸的、为杀戮和生存而存在的冰冷造物。
厚重的包铁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虚假的、令人窒息的“正常”世界。黎簇站在昏暗的光线下,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空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纳兰明月那句“自己去挑”,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这不是赏赐,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对工具锋利度的检验和有限度的纵容。
他不需要那些花哨精巧的玩意儿。他的世界很简单,要么活下去,要么死。武器,只是手臂的延伸,是撕开生路獠牙的具象。
他的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各式弓弩、奇门兵器,最终停留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架上。那里摆放的不是成品,而是一些半成品的零件和材料——不同长度和厚度的钢条、各种形状的握柄、打磨到一半的刀刃胚子。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悄然在他脑中疯长。
他走到那堆零件前,手指拂过冰冷的钢铁。这些材料质地极佳,远非墓里那些锈蚀的废铁可比。他拿起一根约莫小臂长短、三指宽、半指厚的精钢条,入手沉甸甸的,边缘还带着锻造后的粗粝感。
就是它了。
他没有选择任何现成的兵器,而是开始在这些零件中翻找。他需要的东西很明确:适合做握柄的硬木,坚韧的牛筋绳,用于固定的铆钉……他的动作迅速而精准,像是在脑海中早已勾勒出完整的图景。
看守“兽笼”的依旧是那两个眼神锐利的黑衣护卫,他们如同石雕般站在门口,对黎簇的举动视若无睹,只要他不触碰那些有编号的成品,便不会干涉。
黎簇将选好的材料搬到一处空着的石台上。他没有图纸,没有测量工具,全凭手感和对身体本能的理解。他用石台上的固定夹具卡住钢条,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锤,开始敲打。
铛!铛!铛!
沉闷的敲击声在空旷的军械库里回荡,火星偶尔溅起。他不是要将钢条锻造成型,而是调整其重心,打磨掉一些过于碍手的棱角,并在钢条一端敲打出几个用于捆绑握柄的凹槽。
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受伤的小腿站久了有些发酸,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原始的创造之中。
他挑选了一块纹理细密的黑檀木,用匕首切削出适合手握的形状,反复比对,打磨光滑。然后用烧红的铁钎在木柄和钢条上烫出对应的孔洞,将浸泡软化的牛筋绳穿过,死死勒紧,再用烧红的铆钉加以固定。
整个过程粗暴、简陋,却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效率。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一件奇特的兵器出现在他手中。
它看起来像一把放大了数倍、没有弧度的怪异匕首,或者说,更像一把短柄的、单边开刃的厚背砍刀。刀身是那根未经细致打磨的钢条,保留了部分锻造的痕迹,显得古朴而狰狞。刀柄是贴合他手掌形状的黑檀木,缠绕着密实的防滑麻绳。
没有护手,没有华丽的装饰,通体漆黑,只在刃口处,被他用磨石精心磨出了一线令人心悸的寒芒。
黎簇握住刀柄,挥动了几下。重量适中,重心完美地落在掌心偏前的位置,劈砍时能爆发出最大的力道。长度也正好,既不影响在狭窄墓道中施展,又比匕首拥有更长的攻击距离。
他给它起了个名字——
“铁牙”。
像野兽最原始的獠牙,只为撕咬和破坏而生。
他将“铁牙”插在临时用皮条编成的简陋刀鞘里,绑在身后。原有的“哑吻”依旧贴身藏在左臂内侧。一长一短,一明一暗。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种疲惫袭来,但精神却有种异样的亢奋。他走出“兽笼”,夜色已深,纳兰府大部分区域都已熄灯,只有巡夜护卫的灯笼在远处移动,如同鬼火。
他没有回听竹苑,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纳兰明月所住院落的外围。
那是一座独立的、更为精巧的院落,院墙高耸,门口有护卫值守。他自然无法靠近,只能远远地站在一丛竹林的阴影里,望着那院落中唯一还亮着灯火的二层小楼。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窈窕的身影轮廓。她似乎正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处理着什么事务。身影一动不动,只有偶尔极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响,隔着遥远的距离,隐约传来。
黎簇屏住呼吸,像一尊真正的石雕,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看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是想确认她的存在?还是想从这静谧的画面中,寻找一丝能理解她行为的线索?
他看不透她。
她将他从地狱边缘捡回来,给他衣食,给他药物,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次次推向更危险的深渊。她利用他,却也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喂养”着他,喂养着他的凶狠,他的戾气,他求生的本能。
她需要一把足够锋利、足够疯狂,却又必须握在她手中的刀。
而他自己呢?
他渴望力量,渴望摆脱被掌控的命运。但离开了纳兰家,离开了她提供的资源和……这诡异的“归属感”,他又能去哪里?重新变回那条在墓穴里啃食腐肉的野狗?
一种深刻的矛盾撕扯着他。他既恨她的掌控和利用,又无法否认,正是这种扭曲的关系,让他得以存活,甚至……变得比以往更强大。
窗内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似乎站起身,吹熄了灯。
整个小楼陷入黑暗,与夜色融为一体。
黎簇又在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巡夜护卫的脚步声再次靠近,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接下来的日子,黎簇的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他不再漫无目的地焦躁徘徊,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了自我锤炼。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在听竹苑中练习“铁牙”的劈砍、格挡,结合“哑吻”的突刺,试图将长短兵器的优势融合。他回忆着奎叔那句“破绽太多”,不再一味追求狠辣,开始有意识地调整步伐,减少不必要的动作,让攻击更加简洁有效。
他甚至开始模仿记忆中那三个西域人诡异的配合和步法,试图找出破解之道。没有人对练,他就与自己的影子搏斗,与院中的草木假山为敌。
伤势彻底痊愈后,他开始增加体能训练。负重奔跑,攀爬府中允许到达的高墙,锻炼自己的耐力和敏捷。他将自己当成一块生铁,用近乎残酷的方式反复捶打。
奎叔偶尔会出现在演武场边缘,沉默地看着他练习,依旧不置一词,但黎簇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意味,似乎比以往少了几分漠然。
纳兰明月没有再召见他,也没有新的任务下达。仿佛已经遗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但黎簇知道,平静只是表象。那卷来自西域的皮纸,那个诡异的“守魂铃”,还有墓里那些层出不穷的异常,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必须在这风暴来临前,让自己变得足够坚韧。
这天夜里,黎簇刚结束一轮高强度的训练,浑身被汗水浸透,正靠在院中的石凳上喘息。夜空无月,只有几颗疏星冷漠地闪烁。
忽然,他臂间贴身藏着的“守魂铃”,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声音,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皮肤的、冰凉的震颤感!
黎簇猛地坐直身体,睡意全无!
守魂铃……共鸣了!
另一个铃,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