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寅时的天色是一种沉郁的藏蓝，寒气凝滞，万物噤声。纳兰府侧门外，那辆熟悉的青篷马车如同蛰伏的巨兽，车辕上依旧是那个戴着斗笠、毫无存在感的车夫。

黎簇到的时候，影十三已经在了。

他换上了一套更适合墓中行动的深灰色劲装，装备精良，背上交叉负着两把造型奇特的短枪，腰间的皮囊鼓鼓囊囊，显然也做足了准备。他靠在车辕上，闭目养神，听到黎簇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有抿紧的唇角泄露出几分不耐。

黎簇也不废话，沉默地爬上马车，在离影十三最远的角落坐下。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影十三身上的冷冽气息，与纳兰明月常用的木兰暖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兵器般的侵略性。

马车启动，轱辘声碾过空旷的街道，朝着皇陵方向驶去。

一路无话。

两人如同被强行塞进同一个铁罐里的两头猛兽，各自收敛着爪牙，却又时刻警惕着对方的动静。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到达皇陵外围时，天光依旧未亮。这次入口并非之前南麓的盗洞，而是一处更为隐蔽、似乎是人工开凿的密道，入口处甚至有纳兰家的护卫暗中值守。

影十三率先下车，与值守的护卫低声交谈了几句，验过令牌，才对黎簇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

密道内部比黎簇想象中要规整许多，显然是纳兰家长期经营的结果。墙壁上甚至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能发出微弱荧光的矿石，提供着勉强视物的光线。

影十三走在前面，脚步轻捷，落地无声，对路径极为熟悉。黎簇跟在后面，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环境，将每一个岔路口、每一处可能设置机关的地方默默记在心里。

“跟紧点，别乱碰东西。”影十三头也不回，冷冷地抛过来一句，“这里的机关，有些连我都未必清楚。”

黎簇没应声，只是将距离拉近了些。他虽不喜影十三，但更不想因为无谓的冲突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发阴冷潮湿，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尸腐和硫磺的刺鼻气味也渐渐浓郁起来。墙壁上的荧光矿石开始变得稀疏，光线重新变得昏暗。

“快到庚辛区边缘了。”影十三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张更为精细的羊皮地图，就着微弱的光线查看，“前面有三条岔路，根据之前的探查，中间那条阴气最重，直指法阵可能存在的核心区域。但危险程度也最高。”

他抬起头，看向黎簇，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选哪条？”

黎簇蹙眉。他没想到影十三会把选择权抛给他。是试探？还是想让他承担决策错误的责任？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努力放大那种对危险的直觉。

左边岔道，气息相对平稳，只有淡淡的霉味。

右边岔道，有隐约的水声，带着一股腥甜的湿气。

中间岔道……死寂。绝对的死寂。但在这死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沉重地搏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吸力，仿佛要将周围所有的光和热都吞噬进去。

就是那里。

黎簇睁开眼，指向中间那条漆黑一片的甬道：“这条。”

影十三盯着他看了两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干脆地收起地图：“走。”

他率先踏入了中间那条甬道。黎簇紧随其后。

一进入这条甬道，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十度！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墙壁上的荧光矿石彻底消失，两人只能依靠手中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前行。

脚下的路也开始变得崎岖不平，散落着许多破碎的骨骸和锈蚀的兵器残片，像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隐约传来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人同时诵经般的嗡鸣声。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直接作用于人的脑海，让人心烦意乱，气血翻腾。

“是摄魂梵音！”影十三脸色微变，低喝道，“凝神静气，别被干扰！”

黎簇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体内的那股凶戾之气似乎被这邪音激发，反而在经脉中加速流转，抵消了一部分不适。

两人更加小心地向前摸去。

嗡鸣声越来越大，前方也出现了光亮。不是自然的荧光，而是一种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跳跃的光芒。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洞窟，远比之前任何墓室都要宽敞。洞窟的中央，矗立着九根高达数丈的黑色石柱！石柱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与那皮卷上类似的扭曲眼睛符号，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九根石柱按照某种玄奥的方位排列，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法阵的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水池，池水如同墨汁般粘稠，正不断地向上翻涌着气泡，每一个气泡破裂，都散发出一股精纯的阴煞之气，被那九根石柱吸收，转化为幽绿的光芒，再通过石柱顶部射向洞窟穹顶，不知流向何处。

而那股扰人心神的摄魂梵音，正是从这九根石柱中同时发出的！

“九幽摄阴阵！”影十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竟然是这种上古邪阵！难怪阴气流失如此之快！”

他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那黑色的水池猛然剧烈翻腾起来！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十几具身披破烂铠甲、手持锈蚀兵刃的骷髅，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从池水中缓缓爬了出来！

它们的眼窝中跳动着幽绿色的鬼火，锁定闯入的两人，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嚎，挥舞着兵器，迈着僵硬而迅捷的步伐，冲了过来！

“小心！是阴兵！”影十三厉喝一声，反手抽出背后的两把短枪，枪尖瞬间弹出尺许长的幽蓝锋芒，显然是特制的破邪兵器！

他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迎了上去，双枪舞动，化作两道蓝色闪电，瞬间就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具骷髅点碎！骨头渣子混合着幽绿鬼火四处飞溅！

黎簇也不甘示弱，“铁牙”出鞘！他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就是最简单粗暴的劈砍！厚重的刀身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斩在一具骷髅的颈骨上！

“咔嚓！”脆响声中，骷髅头应声飞起，眼中的鬼火瞬间熄灭。

但这些阴兵似乎无穷无尽，不断从黑色水池中爬出，而且力量奇大，动作也越来越灵活！

更麻烦的是，那摄魂梵音在战斗中干扰极大，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抵抗，否则很容易被趁虚而入。

黎簇打法凶悍，以伤换命，身上很快添了几道被锈蚀兵器划出的血痕。影十三则身法灵动，双枪如毒蛇出洞，专攻关节要害，效率极高。

两人背对背，勉强抵挡着潮水般涌来的阴兵。虽然之前互看不顺眼，但此刻在生死关头，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黎簇负责正面硬撼，抵挡大部分攻击，影十三则游走补刀，清理漏网之鱼。

“这样下去不行！阴兵杀之不尽！”影十三一枪刺穿一具骷髅的眼窝，低吼道，“必须破坏法阵核心！那水池底下肯定有东西！”

黎簇挥刀劈碎一具阴兵，目光扫过那不断翻涌的黑色水池，又看了看周围不断发出嗡鸣的九根石柱。

“我拖住它们！你去破阵！”黎簇嘶哑地吼道，眼中血色弥漫。他知道破坏法阵更加危险，但他更清楚，论及对机关阵法的了解，他远不如影十三。

影十三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废话：“撑住！”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地向后一纵，脱离战圈，双枪交错护在身前，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黑色水池冲去！

那些阴兵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分出一大半，疯狂地扑向影十三！

“你们的对手是我！”黎簇狂吼一声，“铁牙”舞动得如同黑色的旋风，不顾自身安危，死死拦在了阴兵潮水之前！他身上瞬间又多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浸透了衣衫，但他半步不退，如同礁石般屹立！

另一边，影十三已经冲到了水池边缘。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竟然直接跳进了那粘稠如墨、散发着极致阴寒的池水之中！

池水瞬间将他吞没！

黎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无暇他顾，只能拼尽全力抵挡着眼前越来越多的阴兵。手臂因为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伤口火辣辣地疼，摄魂梵音如同魔音灌耳，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水池底部传来！整个洞窟都为之剧烈震动！

那九根石柱上的幽绿光芒猛地一黯！摄魂梵音也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有效！影十三成功了！

那些疯狂攻击的阴兵动作齐齐一滞，眼中的鬼火明灭不定。

黎簇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铁牙”横扫，将面前几具僵直的阴兵拦腰斩断！

就在这时，黑色水池再次剧烈翻涌！

“噗通！”一声，影十三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池水中激射而出，重重摔落在池边。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手中的双枪只剩下了一把，另一把不知所踪。

他挣扎着爬起身，对着黎簇嘶声喊道：“快走！下面……下面有更麻烦的东西要出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整个洞窟开始地动山摇！九根石柱上的符号光芒乱闪，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黑色水池如同沸腾一般，一个巨大无比的、布满诡异花纹的青铜棺椁，正缓缓从池底升起！棺椁缝隙中，渗出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

黎簇脸色剧变，不再恋战，转身冲向影十三，一把将他架起！

“走！”

两人顾不上身后的异变，沿着来路亡命狂奔！身后，是石柱崩塌的巨响和那青铜棺椁开启时发出的、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