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撕破夜幕,将血腥气冲散在清冷的晨风里。黎簇三人带着一身煞气与疲惫,悄无声息地返回纳兰府。府内依旧静谧,仿佛昨夜西郊的血火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黎簇回到听竹苑,草草处理了身上的擦伤,换下染血的衣衫。侍女送来的早膳他毫无胃口,只机械地灌了几口冷茶,便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逐渐亮起的天光,眼神空茫。
身体的疲惫尚可恢复,但精神上那种被强行驱使、浸透杀戮的麻木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缠绕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是侍女轻悄的步子,也不是奎叔沉稳的落地声,更非影十三那种带着锋芒的节奏。
是纳兰明月。
黎簇几乎瞬间就辨认出来。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放松,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纳兰明月独自一人走进院子。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雨过天青色常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着,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晨光熹微,落在她身上,柔和了平日里的凌厉,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她在黎簇身后几步远处停下,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听说你早上没怎么吃东西。”她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昨夜刚刚下达过一场血腥清洗的命令。
黎簇依旧没回头,也没说话。
纳兰明月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立刻飘散出来,不是府里平日精致的口味,而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近乎粗犷的肉香。
“城西老张记的酱肘子,刚出锅的。”她语气随意,像是在聊家常,“还有几个芝麻烧饼。尝尝。”
黎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酱肘子?烧饼?这种市井街巷才有的食物,怎么会出现在纳兰大小姐的食盒里?
他缓缓转过头。
石桌上,食盒里果然放着一只油光红亮、炖得烂熟的酱肘子,旁边是几个烤得焦黄、撒满芝麻的烧饼。朴实,甚至有些粗陋,与这精致典雅的听竹苑格格不入。
纳兰明月拿起旁边备好的小刀,熟练地切下一块连着筋皮的肘子肉,又掰开一个烧饼,将肉夹进去,递向黎簇。
动作自然,没有丝毫贵族小姐的矜持与做作。
黎簇看着她递过来的、冒着热气的肉夹馍,又抬眼看向她的脸。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东西,与昨夜那个冷酷下令、远程狙杀的形象判若两人。
这种突兀的、不合时宜的“温和”,比直接的命令和利用更让黎簇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一丝毛骨悚然。
他没有接。
纳兰明月举着肉夹馍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晨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食物诱人的香气和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木兰淡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黎簇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为什么给他这种东西?为什么是这种态度?昨夜的血还未冷,今晨的关怀又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纳兰明月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她收回手,将肉夹馍放在一旁的碟子里,自己则拿起另一把小刀,也切了一小块肘子肉,慢条斯理地放入口中。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即使是这种粗犷的食物。
“不为什么。”她咽下食物,才抬眼看他,目光清亮,“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想吃点……有滋味的东西。”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黎簇无法理解的复杂:“毕竟,杀人,是件很倒胃口的事。”
黎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此刻的感受。那种血腥过后,对一切食物都失去兴趣的生理性厌恶,以及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去触碰的麻木与空洞。
她什么都知道。
她看着他,仿佛能穿透他所有坚硬的外壳,看到他内里那个在黑暗与血腥中挣扎、偶尔也会感到疲惫和迷茫的灵魂。
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黎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
他猛地别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
纳兰明月不再看他,继续小口吃着肘子肉,姿态闲适,仿佛真的只是来与他分享一顿寻常的早餐。
“影十三伤得不轻,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她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奎叔要处理后续,排查博尔济吉特家的残余势力。接下来,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你单独去办。”
黎簇抿紧唇,依旧不答。单独去办?又是哪些见不得光、沾满血腥的“事情”?
“放心,不是让你去送死。”纳兰明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只是一些查探和监视。你需要更灵活,也更……不引人注目。”
她吃完最后一口肉,用丝帕擦了擦手,站起身。
“把东西吃了。”她看了一眼桌上那只没动过的肉夹馍,语气不容置疑,“然后好好休息。晚上,我会让奎叔把新的任务详情给你。”
说完,她不再停留,拎起空了的食盒,转身离开了听竹苑。
黎簇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月亮门外的背影,久久未动。
晨光越来越亮,将院子照得一片通透。桌上那只肉夹馍还散发着温热诱人的香气。
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个肉夹馍。
面饼粗糙,肉块肥腻,与他平日里吃的精致膳食天差地别。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份格格不入的食物,又想起纳兰明月刚才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然后,他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用力地咀嚼,吞咽。
仿佛要将所有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都随着这粗糙的食物,一起碾碎,咽进肚子里。
味道……其实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