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浸透裤管,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夜风穿过芦苇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黎簇靠坐在枯树下,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肋骨的刺痛。肩头被那七长老掌风扫中的地方,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传来钻心的剧痛,恐怕骨头已经裂了。
他顾不上处理伤势,耳朵竭力捕捉着远处码头方向的动静。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打斗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那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心悸。纳兰明月和七长老,是已经分出了胜负,还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不敢去想。
怀中的信号焰火冰冷坚硬,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胸口。他没有动用它。在窥见那个秘密之后,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他在芦苇荡中潜伏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灰白,确认再无人追踪,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沿着河岸,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如同惊弓之鸟般,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纳兰府。
他没有走正门,也没有回听竹苑,而是凭借记忆和对纳兰府守卫换防规律的了解,从一处鲜为人知的破损墙垣处翻了进去,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潜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稍微松懈下来。冷汗早已浸透内衫,与血污黏在一起,冰冷刺骨。
他迅速脱下夜行衣,检查伤势。肩胛骨果然裂了,一片骇人的青紫肿胀。身上还有多处擦伤和撞击的淤痕。他咬着牙,用冷水清洗伤口,翻出奎叔之前留下的伤药,胡乱地涂抹包扎。动作粗暴,却异常熟练。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他将染血的衣物和处理伤口的痕迹小心藏好,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坐在桌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
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七长老那张在月光下一闪而逝的脸,纳兰明月那声冰冷的质问,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反复闪现。
内鬼……竟然真的是纳兰家核心长老级别的人物!纳兰明月知道吗?她昨夜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她本就知情?甚至,这一切本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借他这把刀,去试探,或者,去逼出潜藏的内鬼?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从被捡回来的那一刻起,就不仅仅是一件工具,更可能是一枚被投入棋局的、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门外传来侍女轻巧的脚步声和摆放早膳的细微响动。黎簇强迫自己拿起筷子,机械地将食物塞进口中,味同嚼蜡。
他需要信息。他需要知道昨夜之后,府里发生了什么。
一整天,他都待在听竹苑,没有练功,只是看似发呆地坐在窗前,实则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捕捉着府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平静。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没有戒严,没有搜查,甚至没有关于七长老的任何消息流传。仿佛昨夜永定河畔那场惊心动魄的追杀与对峙,从未发生过。
但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傍晚时分,奎叔来了。
他如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检查了一下黎簇肩头包扎的伤口——黎簇只说是练功时不小心撞的。奎叔没有多问,留下新的伤药,又指点了他几句运劲的法门,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黎簇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沙哑:“奎叔,昨夜……府里没什么事吧?我好像听到些动静。”
奎叔的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黎簇:“大小姐处理了一些不守规矩的下人。与你无关,不必多问。”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异常,但黎簇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凝重。
“是。”黎簇垂下眼,不再多言。
奎叔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黎簇的心沉了下去。奎叔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选择了隐瞒和警告。
这府里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接下来的几天,黎簇安分守己,按时吃药,认真养伤,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他不再试图去打探任何消息,只是如同最听话的工具,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次使用。
肩骨的伤势在纳兰家特效伤药和黎簇自身强悍的恢复力下,好得很快。但他心头的寒意,却与日俱增。
这天夜里,他刚吹熄烛火躺下,臂间贴身藏着的“守魂铃”,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轻微的试探,而是一种急促的、连续的、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震颤!仿佛另一个持铃之人,正处在极大的危险或情绪激动之中!
黎簇猛地从床榻上坐起,黑暗中,瞳孔缩成了针尖!
是纳兰明月?!
她遇到了危险?还是……她在用这种方式召唤他?
他来不及细想,那守魂铃的震颤越来越急促,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他不再犹豫,迅速起身,穿上夜行衣,将兵刃佩戴整齐。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昨夜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听竹苑,朝着守魂铃震颤传来的方向——纳兰明月所住院落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行迹,速度提升到极致,如同扑向烈焰的飞蛾。
纳兰明月的院落静悄悄的,与往常并无不同。但守魂铃的震颤源头,明确地指向那里!
黎簇避开门口的守卫,从侧面翻墙而入,落地无声。他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感应,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直奔纳兰明月的卧房!
卧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守魂铃的震颤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黎簇停在门口,心脏狂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
月光从洞开的房门涌入,短暂地照亮了房间内的景象。
没有预想中的刺客,没有激烈的打斗。
只有纳兰明月,独自一人,背对着门口,站在房间中央。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墨发披散,身形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纤弱。
她似乎听到了开门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黎簇的呼吸瞬间停滞。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
没有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冷漠,没有掌控一切的从容,甚至没有祠堂那夜的决绝与使命感。
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破碎的苍白,和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她的眼眶微微泛红,眼神空洞,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却耗尽所有心力的战争。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突然闯入的黎簇,没有说话。
手中的守魂铃,依旧在黎簇臂间疯狂震颤,与她此刻死寂般的状态,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悸的对比。
黎簇僵在门口,所有的警惕、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幅画面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仿佛一碰即碎的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纳兰明月也静静地看着他,月光在她空洞的眼底流转,映不出任何情绪。
良久,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动了一下嘴唇,声音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烟: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