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夜色如泼墨，将纳兰府邸浸染得一片沉寂。黎簇盘膝坐在听竹苑的硬榻上，并未入睡。白日里那份不合时宜的酱肘子带来的暖意早已散去，只剩下任务前惯有的冰冷清醒。奎叔傍晚时分来过，留下一个薄薄的卷宗和一句“子时出发，目标地点卷宗内自详”，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卷宗上的内容很简单：监视城南永定河畔一处废弃的漕运码头，记录所有夜间出入的可疑人员，重点留意是否有西域或苗疆特征者。时限三日，若无异常，自行撤回。

一个看似简单的监视任务。但黎簇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博尔济吉特家刚刚被清洗，与西域拜火教的勾结被斩断，在这个节骨眼上，纳兰明月却派他去监视一个看似无关的废弃码头？是打草惊蛇后的谨慎排查，还是……另有深意？

他没有深究。思考纳兰明月的意图是徒劳的，他只需要执行。

子时整，他换上夜行衣，将“流影”用布条缠裹背好，“哑吻”贴臂，“铁牙”负后，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纳兰府。

永定河畔晚风带着湿冷的水汽，废弃的码头在月光下显露出残破的轮廓，朽木堆积，杂草丛生，只有河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不绝于耳。黎簇选择了一处视野相对开阔、又能完美隐匿身形的残破吊脚楼，如同壁虎般攀上二楼，伏在布满灰尘的窗棂后，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除了几只被惊起的水鸟和偶尔窜过的野猫，码头上没有任何动静。夜色深沉，连月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就在黎簇以为今夜将一无所获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水声掩盖的摇橹声，从下游方向传来。

他精神一振，瞳孔微微收缩，视线牢牢锁定声音来源。

不多时，一艘没有任何灯火的小型乌篷船，如同鬼魅般滑破水面，悄无声息地靠在了码头最偏僻的一处朽烂栈桥旁。

船身停下，舱帘掀开，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率先钻出，动作轻捷地跳上栈桥。借着微弱的月光，黎簇看清了那人的侧脸——竟是一个容貌姣好、作汉家女子打扮的年轻女人！她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紧接着，又一个身影钻出船舱。这人身材高大，披着厚重的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完全看不清面容，但行走间步伐沉稳，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度。

两人在栈桥上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了几句。距离太远，黎簇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那汉家女子对斗篷人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畏惧。

不是西域人，也不是苗疆人。但这组合，在这深夜的废弃码头，本身就透着诡异。

黎簇屏住呼吸，将身体伏得更低，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紧紧跟随着那两人。他看到那汉家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斗篷人。斗篷人接过，揣入怀中，又低声交代了几句。

就在斗篷人交代完毕，准备转身返回船舱的瞬间，一阵夜风突兀地卷起，吹动了他宽大的斗篷帽檐！

月光恰好在此刻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的光辉如水银泻地，短暂地照亮了那张隐藏在帽檐下的脸！

尽管只是一闪而逝，尽管距离不近，但黎簇的瞳孔还是在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张脸……他见过！

不是在别处，正是在纳兰府的祠堂之外！是那夜他远远窥见、守在祠堂门口的两名气息沉凝的老者之一！

纳兰家的核心人物？！他怎么会深夜出现在这里？与这个身份不明的汉家女子秘密接头？！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黎簇全身！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内鬼？！纳兰明月一直在清理的内鬼，难道……竟然出在守护龙脉的纳兰家内部？！而且地位如此之高？！

就在黎簇心神剧震的这刹那，或许是感受到了那瞬间泄露出的、极其细微的气息波动，码头上的斗篷老者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直射黎簇藏身的吊脚楼！

被发现了！

黎簇心头一凛，想也不想，身体如同安装了机括般向后猛弹！同时左手一挥，一枚铁蒺藜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码头方向，不是为了伤敌，只为制造混乱和拖延时间！

“咻——噗！”

铁蒺藜深深钉入栈桥木板！

“有埋伏！”那汉家女子惊叫一声。

斗篷老者眼中寒光爆射，根本不去管那铁蒺藜，身形一动，竟如同大鸟般腾空而起，直扑吊脚楼！速度快得惊人！

黎簇人在半空，尚未落地，耳边已传来老者衣袂破风的凌厉声响！他猛地拧腰，右手探向背后，“流影”尚未出鞘，老者的掌风已如同排山倒海般压到！

不能硬接！

黎簇凭借野兽般的本能，于千钧一发之际强行扭转身形，将将避开了掌风最盛之处，但肩头依旧被那股浑厚的气劲扫中！

“砰！”

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传来，黎簇如同被高速奔跑的蛮牛撞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吊脚楼腐朽的墙壁上！

“咔嚓……轰隆！”

本就不甚牢固的吊脚楼被他这一撞，木质结构发出痛苦的呻吟，半边楼板瞬间坍塌！木屑纷飞，尘土弥漫！

黎簇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他借着坍塌的混乱，顺势向下坠落，同时“流影”终于出鞘，刀光一闪，斩断几根拦路的朽木，身体如同泥鳅般钻入下方茂密的草丛之中！

“哪里走！”老者的厉喝声如同惊雷，在夜空炸响！他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个窥破秘密的“老鼠”，身形如电，紧追而下！

黎簇头也不回，在及腰深的草丛中发足狂奔！他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专挑地形复杂、障碍物多的路线逃窜！身后，老者的追击如同附骨之蛆，掌风拳劲不断袭来，将沿途的草木打得碎屑纷飞！

实力差距太大了！

这老者的武功，远在奎叔之上！恐怕与纳兰明月都在伯仲之间！

黎簇心中冰冷，他知道，一旦被追上，必死无疑！纳兰明月绝不会允许一个知晓如此惊天秘密的外人活着！

他猛地想起怀中的信号焰火！那是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时，向纳兰明月求援的最后手段！

但现在能用吗？向纳兰明月求援，报告她家族的核心长老可能是内鬼？她会信谁？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求生的本能已经让他做出了选择！他一边狂奔，一边伸手入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焰火的瞬间——

一道更加凌厉、更加冰冷的杀意，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毫无征兆地从他侧前方的阴影中爆发！

不是追在身后的老者！还有埋伏？！

黎簇骇然转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一株古树后闪出，手中一道乌光直取他的咽喉！速度快得超越了他反应的极限！

前后夹击！绝境！

黎簇瞳孔中倒映着那索命的乌光，以及身后老者那志在必得的狰狞面容……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

“嗡——！”

弓弦震响！并非来自黎簇身后，而是来自他侧上方！一道比夜色更浓、更沉的乌光，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后发先至！

“噗！”

血光迸现！

那道从侧面袭向黎簇的乌光，被后来居上的箭矢精准无比地凌空射爆！持乌光的黑影惨叫一声，整条手臂都被那恐怖的力道炸得血肉模糊，倒飞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追在黎簇身后的老者动作也是猛地一滞！

黎簇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向侧面一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老者随之而来的一记重掌，同时脚下发力，猛地窜入了旁边一片更加茂密、地形更复杂的芦苇荡中！

他头也不回，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上，凭借着对危险的直觉和地形的熟悉，在芦苇丛中亡命穿梭！

身后，传来了老者惊怒交加的吼声，以及……另一道冰冷彻骨、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女声：

“七长老，深更半夜，好大的火气。”

是纳兰明月！

她来了！

黎簇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如同受伤的孤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想远离那片瞬间化为修罗场的河岸。

他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是激烈的搏杀，还是对峙。

他只知道，他撞破了一个足以将他碾碎成齑粉的秘密。

而将他推向这个秘密边缘的，正是那个此刻可能正在与“内鬼”对峙的女人。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裤脚，芦苇叶割破了他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

他只是跑，不停地跑，直到力竭，直到那片废弃码头远远消失在身后浓重的夜色里，才敢停下来，靠在一棵枯树下，剧烈地喘息，呕出几口带着腥甜的淤血。

他抬起头，望着被芦苇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冷漠的夜空。

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痛楚、后怕与无尽冰凉的弧度。

纳兰明月……

你究竟，在下怎样的一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