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月光如水银，凝固在纳兰明月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双总是锐利或淡漠的眸子，此刻空茫地望着黎簇，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些更遥远、更令人疲惫的东西。守魂铃在她指尖（黎簇猜测）的催动下，依旧在黎簇臂间灼烫地震颤，与这满室死寂形成诡异的和弦。

黎簇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有的厮杀经验、所有的警惕本能，在眼前这幅完全超出预期的景象前，都失了效。他像一根被钉在原地的木桩，只能看着那个仿佛一触即碎的身影。

纳兰明月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她就那样站着，寝衣的丝质面料在月光下泛着冷滑的光，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轮廓。夜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入，拂动她披散的发丝，带来一丝寒意。

黎簇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隐约可见一小截红色的丝绳，系着什么东西，贴在她精致的锁骨下方。

是……另一个守魂铃？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又是一缩。所以，这持续不断的、近乎失控的震颤，是她无意识下的反应？是她内心某种剧烈情绪的外泄？

是什么，能让这个永远冷静、永远掌控局面的女人，露出如此……不堪一击的模样？

七长老？家族内斗？还是那深不见底的皇陵秘密？

黎簇不知道。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一种陌生的、类似于烦躁又掺杂着别样情绪的东西，在他心底滋生。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

终于，纳兰明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黎簇，而是无力地挥了挥，动作带着一种浓重的倦怠。

“出去。”

两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命令的力度，却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人无法抗拒。

黎簇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想将此刻这个截然不同的纳兰明月刻进脑子里。然后，他沉默地后退，轻轻带上了房门。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黎簇站在门外廊下，夜风扑面，吹散了他身上从卧房内带出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冷香和……绝望的气息。臂间的守魂铃，在她关上房门的瞬间，震颤戛然而止，重新变回冰冷的死物。

他靠在冰凉的廊柱上，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成方块的、冷漠的夜空。肩胛骨的旧伤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真实。而刚才卧房内那短暂的一幕，却比任何真实的厮杀都更让他感到心神不宁。

那一瞬间的她，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心底某些坚硬的、用于防御的东西，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他在廊下站了很久，直到巡夜护卫的灯笼光远远照过来，才如同惊醒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区域。

接下来的几天，纳兰府依旧风平浪静。七长老仿佛人间蒸发，再无人提起。纳兰明月也恢复了常态，依旧会召黎簇练刀，语气、神态与往常无异，仿佛那夜那个脆弱苍白的女子只是黎簇的一场幻觉。

但黎簇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变得更加沉默，练刀时也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他开始不再仅仅满足于掌握纳兰明月或奎叔传授的技巧，而是尝试着将“流影”的轻灵迅捷与“铁牙”的霸道刚猛融合，摸索着属于自己的、更有效率的杀戮方式。

奎叔看在眼里，偶尔会指点一两句关键，并不多言。

这天午后，黎簇正在院中反复练习一个结合了“流影”突刺与“铁牙”横扫的连贯动作，力求在最短时间内爆发出最大的杀伤力。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纳兰明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院门口。她今日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蓝色骑装，长发束成高马尾，显得干练而精神。

她没有打扰他，只是抱着臂，倚在月亮门框上，静静地看着。

黎簇察觉到她的目光，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凌厉，仿佛要将空气都撕裂。

直到他将一整套动作完美地演练完毕，收势站定，剧烈喘息时，纳兰明月才缓缓走了过来。

“有进步。”她开口，语气是惯常的平淡，“知道把两种兵器的长处结合起来用了。”

黎簇抹了把脸上的汗，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纳兰明月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又扫过他结实的胸膛和腰腹。

“光有架势还不够。”她忽然伸出手，指尖快如闪电，在他旧伤未愈的肩胛附近不轻不重地一按！

黎簇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疼得额头青筋都蹦了起来，脚下踉跄半步。

“敌人不会等你摆好姿势。”纳兰明月收回手，眼神锐利，“你的伤，就是你的破绽。在它彻底好利索之前，这里，”她又虚点了一下他肋下另一处旧伤，“还有这里，都是你最容易被打垮的地方。”

她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所过之处，不仅带来疼痛，更带来一种被彻底剖析的战栗感。

“想要弥补，要么，用更快的速度，在敌人攻击你的破绽之前，先杀了他。”她的声音冰冷而客观，“要么，就把你的破绽，也变成陷阱。”

黎簇喘着粗气，忍着肩头和肋下的刺痛，死死盯着她。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脑海中某个一直混沌的区域。

破绽……陷阱……

纳兰明月不再多说，转身走向兵器架，拿起一把训练用的木刀，抛给黎簇一把。

“再来。”她摆开架势，“这次，试着卖个破绽给我看看。”

黎簇握住木刀，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低吼一声，再次扑上！

刀光腿影，再次在院中交织。

只是这一次，黎簇的攻势中，多了一些刻意为之的、细微的凝滞和偏差。

而纳兰明月，总能精准地抓住这些瞬间，给予他最“恰到好处”的反击和……指点。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

黎簇瘫坐在地，浑身如同散架，新伤叠着旧伤，火辣辣地疼。但他那双总是充斥着戾气与警惕的眼睛里，却亮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饥渴的光芒。

纳兰明月站在他面前，气息依旧平稳，只有额角渗出些许细汗。她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簇被疼痛和领悟点燃的火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

“记住这种感觉。”她丢下这句话，将木刀放回原处，转身离去。

黎簇坐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新旧伤疤的手。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

疼痛，破绽，陷阱……

他好像，开始有点明白，该怎么在这座吃人的府邸里，更好地活下去了。

不仅仅作为一把刀。

更是作为一个……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