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在晨曦中泛起鱼鳞纹,我数着呼吸机打出的白雾,忽然想起高三那年雨季。玉茗章撑着黑伞在校门口接我,伞面微微右倾,他左肩被雨水浸透的羊毛大衣泛起深色水痕。那时我以为是他惯用的左手伞,现在才明白那是他右手根本举不稳伞柄。
"茗茗的刘海沾了雨。"他笑着用帕子轻按我额头,指尖温度比雨水还凉。我蹦跳着钻进轿车后座时,后视镜里映出他扶着车门剧烈颤抖的手——当时以为是天冷,如今想来竟是肌无力的前兆。
回忆在消毒水气味中发酵。高二家长会结束那夜,我半夜起床喝水,看见玉茗章书房透出暖光。推门瞬间他慌张合上笔记本电脑,后来才知道那是远程医疗系统的界面。飘落的诊疗单上写着"肌酸激酶4870U/L",正常值上限是170。
"小叔叔在加班?"我咬着吸管问。他迅速将颤抖的右手藏到身后,左手递来温好的牛奶。
夕阳漫进走廊时,护士递来玉茗章的私人物品。牛皮钱包里夹着泛黄的照片,竟是我高一运动会夺冠的瞬间。照片边缘有深褐色的圆形痕迹,医生说是他咯血时溅上的。那年他说去欧洲出差,实际是在ICU住了三周,隔着时差请保姆偷拍我的颁奖视频。
最底层的夹层藏着更惊人的秘密:七张器官捐献同意书,全部受益人栏填着我的名字。签署日期最早的是我16岁生日那天,备注写着"若茗茗需要移植,优先使用健康器官"。
正午的阳光将回忆灼出破洞。我想起最近那次重感冒,玉茗章连夜从酒局赶来。他裹着寒气将药盒放在我床头,白衬衫领口沾着暗红血渍。我嫌他管得太多,却不知他刚在洗手间吐完血,用冷水拍打脸颊才藏住病容。
"新型冲剂,草莓味。"他说话时喉结滚动异常缓慢,后来在病历上看到那是甲状腺切除的后遗症。我任性地说讨厌粉色包装,他当真跑遍全市药店,最后在急诊科找到橙子味冲剂——代价是低血糖晕倒在医院花坛。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叫。我扑到玻璃窗前,看见玉茗章在抽搐中扯掉呼吸面罩,护士按住他插满管子的手臂。他胸口监测贴片被冷汗浸透,却仍固执地朝监控摄像头方向转头——那是我站的位置,就像过去六年每个清晨,他总要确认我在视线范围内才肯接受治疗。
夜晚时分,我在他手机里发现加密文件夹。数万条监控视频按日期归档,最早的是我住进他家的第七天。14岁的我蜷缩在客房角落,玉茗章跪在门外地毯上,额头抵着门板轻声哼安眠曲。视频里他的后背因剧痛绷成弓形,却始终没敢破门而入。
最新视频是今早抢救画面。玉茗章在气管插管前突然清醒,用口型对镜头说:"别怕。"医生后来告诉我,他提前签署了DNR协议,却唯独删除了"停止心肺复苏"条款——因为担心我承受不了突然的永别。
月光爬上监护仪屏幕时,我摸到他常年佩戴的檀木手串。十八颗珠子内壁全刻着"茗"字,其中三颗有裂痕,对应着他三次病危抢救的日期。最末那颗染着血渍,正是他昨夜握着我的手串断裂时留下的。
凌晨三点,回忆准时亮起獠牙。我想起大学期间总抱怨他查岗太勤,却不知每个视频通话的背景音里,都藏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有次他在会议中咳血,借口信号不好匆匆挂断,转头就给我订了樱花味的香薰蜡烛——那是我在视频里随口提过的新品。
晨光刺破云层时,医生带来更残酷的真相。玉茗章的肺移植评估早在五年前就被驳回,并非因为配型问题,而是他体内抗排异药物浓度严重超标——为能继续工作供养我,他擅自将剂量减半。那些我以为的"商务旅行",实则是他躲去外地咳血,以免被我察觉。
"他总说等茗茗毕业。"老医生摘下眼镜擦拭,"现在还没等到,身体却..." 话音被急救广播打断。我冲进病房时,玉茗章正用唯一能动的食指敲击床沿,摩斯密码拼出"笑"的节奏。这是他教我的第一个密码,在我们初遇的警局,用来哄我停止哭泣。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发现无名指戴着素圈戒指。内壁刻着的日期不是生日,而是他第一次陪我复诊的日子。那天他偷偷做了器官配型,却在回家路上给我买了草莓蛋糕,说庆祝"健康纪念日"。
呼吸机的节奏突然紊乱。玉茗章在昏迷中流泪,泪水滑过颧骨下的紫癜。我贴近他耳边哼唱冰岛民谣,那是黑沙滩上他教我的旋律。心电监护仪的波浪渐渐平缓,像退潮时收走所有秘密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