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然的意识像是沉在冰水里。
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而是钝重的、缓慢渗透骨髓的寒意。他能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却感觉不到嘴唇的存在。这种诡异的割裂感让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和纵横交错的输液管。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被什么东西牢牢固定在床沿。铁铐摩擦着手腕,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记忆像是断裂的胶片,最后定格在直升机残骸坠入大海的瞬间——顾晓星橘红色的救生衣在浪涛中起伏,像一朵脆弱的火焰。
“她怎么样?”沈逸然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阴影里传来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转过身,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沈逸然认出那双眼睛,在恒信大厦顶层的监控画面里见过无数次。
“顾明昭?”沈逸然的心跳骤然加速,“你不是已经死了?”
男人解开口罩,露出一张与通缉令上别无二致的脸。只是少了照片里的惊惶,多了几分手术刀般的精准与冷漠。他把注射器放在托盘里,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第七实验体神经活性稳定在47%。”顾明昭没回答问题,反而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比预期恢复得快,看来王若曦的同步剂配方确实有效。”
沈逸然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铁链拽回枕头上。左手的输液针头移位,手背立刻鼓起青包。他死死盯着对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半截警徽——那是顾晓星父亲的遗物,边角还留着弹痕。
“北斗计划到底是什么?”沈逸然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们对那些孩子做了什么?”
顾明昭终于抬起头,从抽屉里拿出个紫檀木盒。和沈逸然在王若曦办公室找到的一模一样。他打开盒子,里面整齐排列着七根银色针管,标签上的名字沈逸然都认得——最近三个月轰动全市的连环凶案受害者,每个人都被取走了不同的器官。
“取走?”顾明昭轻笑一声,用镊子夹起针管对着光看,“沈警官,你该学学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那些不是受害者,是捐赠者。他们的大脑前额叶皮层活性物质,将成为北斗系统的生物神经网络基础。”
沈逸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想起控制台上跳动的那颗“心脏”,那些悬浮在全息投影里的孩子影像。原来所谓的同步率,是用活人脑浆计算出来的。
“疯子。”他低声骂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顾明昭突然靠近病床,消毒水混合着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沈逸然能看清他白大褂领口沾着的暗红污渍,那形状像极了溅落的血迹。
“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给恒信打工吗?”顾明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恶意的嘲弄,“沈正国教授,神经突触再生领域的权威。他当年可是主动提出把新生儿大脑作为北斗服务器的构想,只为了让你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症研究能继续下去。”
沈逸然的呼吸猛地停止。父亲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保险柜浮现在眼前,母亲临终前反复叮嘱“永远不要打开”的样子清晰如昨。原来他从小恐惧的不是鬼怪,而是藏在亲人微笑面具下的真相。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人让沈逸然瞳孔骤缩。
林妍穿着和顾明昭同款的白大褂,右耳后那个蛇形纹身若隐若现。她怀里抱着文件夹,目光在触及沈逸然手腕上的铁链时,睫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同步密钥解析进度91%。”她把文件放在桌上,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实验报告,“但第七实验体的基因序列有异常片段,可能影响最终同步效果。”
沈逸然死死盯着她胸前的工作牌——恒信生物科技,高级研究员。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温婉,和三年前把他从爆炸现场拖出来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你杀了老张。”沈逸然的声音异常平静。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妍翻动文件的手指顿住了。她没抬头,但沈逸然看见她捏着笔的指节泛白。顾明昭在旁边发出低笑,拿起另一支注射器走到病床边。
“沈警官,我们时间有限。”冰凉的针尖刺入颈动脉时,沈逸然感到意识像被投入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中,他好像看到了老张最后惊恐的脸——三年前那个雨夜,搭档喉咙被割开时,眼里映出的正是这种蛇形纹身。
黑暗吞噬意识前,他听见林妍的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我女儿还在他们手上……”
再次醒来时,手腕上的铁链不见了。
病房变成了圆形操作室,正中央悬浮着全息投影组成的星图。北斗七星闪闪发光,勺柄末端那颗星的位置空着,边缘闪烁着红光。沈逸然发现自己坐在特制的椅子上,头顶是复杂的金属装置,无数光纤像银色的头发垂落,连接着周围六个培养舱。
每个舱里都漂浮着一个孩子。他们闭着眼睛,身上插满了管子,胸口随着机械节奏起伏。顾晓星在最左边那个舱里,小小的脸上还留着泪痕。
“醒了?”顾明昭的声音从控制台传来。他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左脸有疤痕的那个正是在恒信大厦外追杀他的人。
沈逸然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不是被绑住,而是肌肉完全失去了控制。他试图张口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神经阻断剂的效果应该还能维持两小时。”顾明昭调出全息键盘,在星图上轻点,“别费力气了,你现在连眨眼都受我们控制。”
星图突然放大,第七颗星的位置出现了沈逸然的头像。旁边的数据栏快速跳动:神经活性51%,基因匹配度98.7%,同步准备度89%。
“你父亲设计北斗系统时留了后手。”顾明昭转过头,眼神复杂,“他把你的DNA序列作为最高权限密钥,以为这样就能阻止项目启动。可惜他低估了人类的野心,也高估了自己的道德底线。”
全息投影突然切换画面,出现了沈正国的脸。实验室背景,头发花白的男人对着镜头苦笑:“如果有人看到这段录像,说明北斗计划已不可逆转。然然,爸爸对不起你……”
沈逸然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他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把自己名字从“恒”改成“逸然”,为什么要藏起那个保险柜。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用最错误的方式保护着他。
“启动最终同步程序。”顾明昭下令,同时按下红色按钮。
六个培养舱同时亮起蓝光,孩子们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沈逸然感到头顶的装置传来刺痛,无数数据流像潮水般涌入大脑。他看到那些孩子的记忆碎片——白色的病房、冰冷的针头、戴着口罩的笑脸。还有顾明昭年轻的妻子抱着婴儿哭泣的样子,那个婴儿脖子上挂着和顾晓星一样的银锁。
“等等!”林妍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她举着枪,手抖得厉害,“放了晓星,我把真正的密钥给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顾明昭脸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沈逸然的大脑突然恢复部分功能。他想起林妍在通风管道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密钥不在硬盘里,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当时他以为是指顾晓星,现在才明白——那个在恒信大厦爆炸中“失踪”的孩子,根本不是顾明昭的女儿。
林妍一步步后退,枪口始终对着培养舱控制台:“十五年前实验体编号错误,顾晓星根本不是第七个。你实验室里那个才是——你和苏晴的儿子,顾念安。”
疤痕男突然抬手射击。林妍早有准备,侧身躲到控制台后,子弹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在顾晓星的培养舱上留下焦黑痕迹。沈逸然趁机用尽全力挣扎,金属椅子发出刺耳的变形声。
“杀了他们!”顾明昭怒吼着扑向控制台。
混乱中,沈逸然听到培养舱发出警报声。顾晓星的眼睛突然睁开,小手拍打着舱壁。她脖子上的银锁开始发烫,透过玻璃在墙上投射出奇怪的光斑。那些光斑组合起来,正是北斗七星的图案,只是第七颗星的位置赫然是……沈逸然胸前口袋里那个微型胶卷卡的形状。
“原来在这里。”沈逸然用尽全力弯腰,牙齿咬开胶卷卡槽。就在他舌尖触到金属卡片的瞬间,整个操作室突然断电。紧急照明灯亮起时,培养舱的玻璃全部碎裂,孩子们像落叶般飘落在地。
顾明昭趴在控制台上,背上插着半截金属管。疤痕男正举枪对准顾晓星,林妍尖叫着扑过去,子弹没入她的肩胛。沈逸然抓起地上的钢管,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男人持枪的手腕。
手枪落地的瞬间,沈逸然终于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抱住吓得发抖的顾晓星,看着林妍捂着流血的伤口滚到控制台后,而那个脖子上挂着银锁的男孩——真正的顾念安,正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
操作室的门被炸开,浓烟中走进来几个穿黑色西装的人。他们手臂上的蛇形纹身闪着寒光,为首的正是在电话里那个沙哑声音的主人。
“沈警官,久仰大名。”男人摘下墨镜,露出和沈逸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弟弟?”
沈逸然的血液瞬间冻结。母亲相册里那个被剪掉脸的婴儿照片突然浮现在眼前,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反复说“对不起你哥哥”的场景清晰如昨。原来北斗七星的第七颗星,从来都不止一个选择。
男人慢慢走向那个叫顾念安的男孩,眼神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别害怕,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他的手刚碰到男孩的银锁,刺耳的警笛声突然从远处传来。
“看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男人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巧的遥控器,“下次见面时,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弟弟。”
爆炸气浪将沈逸然掀翻在地。他用身体护住两个孩子,在烟雾弥漫中看到林妍拖着受伤的身体按下紧急关闭按钮。厚重的合金门缓缓落下,将那些黑衣人阻隔在外。
“他们抓不到我们了……”林妍的声音越来越低,鲜血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看着顾晓星脖子上的银锁,突然露出个释然的微笑,“我女儿……终于可以自由了……”
沈逸然抱紧两个吓得说不出话的孩子,看着林妍闭上眼睛。操作室的天花板开始剥落,警报声中,他注意到顾念安手中的银锁正在发烫,上面刻着的北斗七星图案里,第七颗星微微闪烁,像是在指引方向。
他不知道外面等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个自称“哥哥”的男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当顾晓星和顾念安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时,沈逸然突然明白了父亲留下那个胶卷卡的真正用意——北斗从不指北,它只是在寻找回家的路。
而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合金门后的世界比想象中安静。
灰尘在应急灯的光束里缓慢沉浮,空气中弥漫着绝缘材料烧焦的刺鼻气味。沈逸然把两个孩子护在怀里,顾晓星的小脑袋抵着他的胸口,暖呼呼的呼吸透过衬衫渗进来,顾念安则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
"跟着我。"沈逸然低声说,声音因紧张而发紧。怀里的孩子们没有回应,只是把身体缩得更紧了。
走廊两侧的实验室玻璃大多炸裂,惨白的实验台上散落着注射器和培养皿碎片。沈逸然踩着碎玻璃前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经过一间半开的储藏室时,顾念安突然扯了扯他的衣服。
"叔叔,那个......"孩子的手指向墙角。
沈逸然望去,全身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三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瘫在地上,喉咙处都有整齐的切口,暗红色的血迹在地面汇成小溪。最靠近门的那人手里还攥着半截蛇形吊坠——和林妍右耳后一模一样的图案,现在沾满了凝固的血。
"别看。"沈逸然捂住顾晓星的眼睛,转身想走另一条路,却听到身后传来金属摩擦声。顾念安站在原地没动,小手正轻轻抚摸那个吊坠。
"哥哥的。"孩子抬起头,眼里映着应急灯的红光,"我见过这个。"
沈逸然心脏骤然缩紧。他想起操作室里那个自称"哥哥"的男人,想起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这些黑衣人不是死于警方之手,有人在他们之前清理了这里。
"哇——"顾晓星突然哭出声,小手拼命捶打着储藏室的门。
沈逸然这才注意到门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儿童画,用蜡笔涂抹的太阳下面,两个牵着手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安安和爸爸"。画纸边缘有深深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抚摸过。
警报声突然变调,由急促转为持续的长鸣。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开始闪烁,绿色的光芒在墙面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像无数扭动的蛇。
顾念安脖子上的银锁又开始发烫,烫得孩子忍不住呜咽起来。沈逸然解开自己的皮带,把两个孩子分别绑在身前和背后,用外套罩住他们。金属摩擦声从上方传来,通风管道的格栅正在被人从里面撬动。
"抓紧了!"沈逸然贴着墙根快跑,怀里的顾晓星不哭了,小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背后的顾念安突然说话,声音贴着他的耳廓,轻得像耳语:
"他们在找银锁。"
前方转角突然冲出两个人影,沈逸然立刻刹车,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是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女人抱着个婴儿保温箱,男人举着灭火器当武器,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泪痕。
"警察?"男人声音颤抖,灭火器喷嘴对着沈逸然的胸口。
"恒信生物安全部。"沈逸然快速编造身份,注意到女人保温箱上贴着的标签——"实验体734号,神经突触活性92%"。婴儿的微弱哭声从保温箱里传来,和操作室那些培养舱里的孩子一模一样。
女人突然睁大眼睛,视线落在沈逸然外套下露出的银锁链子上。她惊呼一声,保温箱差点脱手:"北斗密钥!"
通风管道的格栅"哐当"落地,金属脚步声在头顶响起。沈逸然侧身撞开安全通道的门,把两个研究员推进去:"往下三层有紧急出口。"
"等等!"女人抓住他的手臂,保温箱里的婴儿开始剧烈哭闹,"他们要的不是孩子,是所有银锁里的神经样本!当年沈正国教授......"
一声枪响打断她的话。子弹擦着沈逸然的脸颊飞过,在门框上炸出火星。暗影中站着三个黑衣人,和操作室里那些不同,他们的左胸都绣着银色七芒星。居中那人举起手枪,枪口对准顾念安的位置。
"把第七密钥交出来。"男人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事实。
沈逸然突然冲向最近的实验室,撞碎玻璃翻了进去。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培养皿在他脚边炸裂,温热的液体溅在小腿上——不知是培养液还是别的什么。实验台下面藏着个通风口,他扯掉格栅把顾晓星先塞进去,刚要推顾念安进去,孩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叔叔你的眼睛......"顾念安指着他的脸,小脸上满是惊恐。
沈逸然这才感觉到脸颊的伤口在发烫,温热的液体流进衣领。他没时间多想,把顾念安推进通风管道,盖上格栅前最后看见的,是孩子手里紧攥的银锁正在发出诡异的蓝光。
枪声停了。
沈逸然靠在实验台下面,心脏狂跳得像要冲破胸腔。外面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其中一个声音异常耳熟——那个在操作室自称"哥哥"的男人。
"......基因序列显示沈逸然才是完美载体......老东西骗了我们十五年......"
金属探测器的嗡嗡声越来越近。沈逸然摸到实验台抽屉里的手术刀,冰冷的刀柄让他稍微冷静。通风管道里传来孩子压抑的啜泣,他想起顾晓星脖子上的银锁,想起那些培养舱里的孩子,想起林妍最后释然的笑容。
通风管道突然震动起来,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声响。沈逸然的心沉了下去——他们在用切割器打开管道。他握紧手术刀站起身,准备最后一搏,却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警察!全部不许动!"
是刑侦队的老张。不对,老张已经死了。沈逸然的大脑一片混乱,记忆碎片像玻璃碴扎进脑海——三年前那个雨夜,老张喉咙被割开时,眼里映出的蛇形纹身;林妍右耳后若隐若现的相同图案;实验台上那张儿童画上"安安和爸爸"的字样......
通风管道被锯开的缺口突然变大,顾晓星的小脸出现在那里,小手拼命向他摆动。沈逸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孩子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透过管道缺口,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温柔的笑意注视着顾晓星。男人抬起头,目光与沈逸然对上,做了个口型:
"来找你了。"
剧烈的爆炸声从楼下传来,整栋楼开始晃动。沈逸然扑向通风管道,却被坠落的混凝土块砸中后背。剧痛中,他看见白光从管道缺口涌出,听见顾晓星撕心裂肺的哭喊:
"爸爸——!"
碎石掩埋意识前,沈逸然终于明白。通风管道里那个男人抚摸顾晓星头发的动作,和母亲相册里被剪掉脸的那个男人抱着婴儿的姿势,一模一样。而顾晓星脖子上那枚银锁内侧,刻着的不是"安",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