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笑

油灯的火苗在黄昏的风里轻轻摇晃，将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截干枯的树枝。我捏着竹篾的手指已经起了茧，细长的竹条在掌心里弯折，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铺子里堆满了半成品的纸人纸马，白惨惨的棉纸在暮色中泛着不自然的亮光。

"小铛的童女要扎得精细些。"我自言自语，用舌尖舔湿棉线，穿过竹骨架的缝隙。这单活计来得突然，早上才听说西街口的小女孩被渣土车卷了车轮，下午她爹就红着眼睛来订了全套的陪葬品。

右眼眶总是扎不平整。我第三次拆开蒙好的棉纸，指腹在纸面下摸到一处不自然的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抗拒我的按压。竹篾骨架分明已经捆扎得匀称，可每次蒙上纸，右眼位置就会诡异地凹陷下去，形成一只不对称的眼睛。

"陈师傅，您这手艺可真是..."门口传来王婆的声音，她挎着菜篮子站在台阶上，青椒的梗从篮边支棱出来，"我家老头子走那年，您给扎的那对金童玉女，烧的时候连火苗都是青色的。"

我头也不抬地调整着竹骨架："王婶要是订东西，明天再来。今天得赶小铛的活。"

"哎哟，就是那个被车..."王婆突然噤声，菜篮子"咣当"掉在青石板上，青椒滚了一地。她干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手中的半成品，"那那纸人的手指头刚才动了！"

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了一寸。我低头看向手中的纸人——纤细的竹指骨确实偏离了原先的位置，中指微微弯曲，像是要抓住什么。我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但手上动作没停，用力将那根竹条掰回原位。

"您老眼花了。"我把浆糊刷在竹架上，声音比想象中嘶哑，"风吹的。"

王婆倒退着下了台阶，菜篮子也不要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分得清风吹和..."她的目光突然凝固在我身后的货架上，喉咙里挤出半声呜咽，转身就跑，拖鞋拍在石板上的声音像一串惊慌的鼓点。

铺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我慢慢转身，货架上的纸人纸马静默地立着，惨白的脸上画着千篇一律的笑容。只有最上层那个没画眼睛的轿夫，头似乎歪了一个微妙的角度——我明明记得早上摆放时，它的脸是正对门口的。

"咔"。

一声清晰的竹响从工作台上传来。我猛地回头，那个没装脖颈的纸人头颅，竟然自己转了一百八十度，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对着大门方向。我抄起浆糊刷想固定它，指尖触到竹架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指窜上来，竹条摸起来像浸过井水。

子时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我深吸一口气，从樟木箱底层取出祖传的朱砂笔。笔杆已经磨得发亮，笔尖的狼毫却依然锋利如新。按照规矩，纸人必须用朱砂点睛才算完成，否则就是没有魂的躯壳。

油灯的火苗突然变得很蓝。我蘸了朱砂，笔尖悬在纸人左眼上方三寸处，手腕一沉——

"嗤"。

纸人的嘴角突然撕裂，棉纸从右耳根一直裂到左耳根，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竹架空腔。我手一抖，朱砂笔在纸人脸上划出一道血红的弧线，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油灯"噗"地灭了，铺子里顿时陷入浓稠的黑暗。

"咯咯咯..."

小女孩的笑声从竹架空腔里传出来，近得像是贴在我耳根。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货架，几个纸人"哗啦啦"倒下来，棉纸手臂缠上我的脚踝。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我攥着朱砂笔退到墙角，后背紧贴着潮湿的土墙。黑暗中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像是光脚踩在泥泞里的声音，从工作台方向一路延伸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在我面前停住。

一股带着河底淤泥腥味的气息喷在我脸上。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我才敢动弹。晨光从门缝里渗进来，铺子里一片狼藉。那个给小铛扎的童女纸人立在屋子中央，脚上不知何时裹好了金莲鞋，鞋尖沾着新鲜的湿泥。我蹲下身，看见青石板上留着几枚小小的脚印，看纹路分明是蹦跳着踩出来的。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纸人右手的中指又弯曲了起来，指尖沾着一点暗红的朱砂——那是我昨晚失手画上去的。而现在，那只手指正指着樟木箱的方向，箱盖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那本落满灰尘的《扎纸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