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在我掌心发烫,烫得皮肉滋滋响。井沿那行"子时三刻,镯合命归"的血字正在变淡,像被什么舔掉了似的。远处传来第二声鸡啼,秤盘上的暗红色火苗突然窜高,把井口照得像张开的血盆大口。
"娘!"我扑到井边,膝盖磕在青砖上都没觉得疼。水面映出的不是我的倒影,而是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年轻娘亲跪在祠堂青砖地上,蓝布衫下摆渗出的黑血把砖缝都染透了。她手里攥着半片剪刀,脐带缠在秤杆上打结。
井水突然翻涌,娘亲的幻影从水里浮出来。她手指碰到我胎记的瞬间,青铜皮肤"咔"地裂开条缝。"三娃子,"她声音像隔着层棉花,"脐带血能重写契约,但你会......"
"会怎样?"我抓住她手腕。触感像握着一团湿棉花,指缝里渗出血丝。娘亲没回答。她突然扭头看向井底,那里有团黑影正顺着锁链往上爬。我看清了——是二十年前拽她衣角的那些苍白手掌,最前面那只银镯子的刻痕和我胎记一模一样。
"快!"娘亲把我右手按在井沿。青铜裂纹里渗出的血珠滴到银镯上,"滋"地冒起青烟。秤杆残骸突然立起来,上面浮现出新的字迹:"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黑影已经爬到娘亲腰际。她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有个铜钱大的窟窿,边缘发黑。"看好了!"她抓起我右手捅进那个洞。指尖触到团跳动的肉块,烫得我浑身发抖。"这就是他们换走的......"娘亲的声音开始飘忽。我摸到肉块表面凸起的血管,那跳动频率和我心跳完全同步。
黑影趁机缠上她脖子,她整个人像被抽干似的瘪下去。"脐带可断......三娃子记住!"这是她最后的话。井水"哗"地吞没她之前,我看到她嘴唇在动,像是在说"对不起"。
秤盘上的火"轰"地变成惨绿色。我缩回右手,指缝里夹着根发黑的脐带。水面突然映出两个画面:左边是襁褓里的我被爷爷抱走,右边是穿红肚兜的娃娃被扔进井里。两个影像中间隔着道血线,线上浮着银镯子的虚影。
"还差一点!"小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头看见她的纸人替身正在燃烧,火舌舔舐着残缺的右手指尖。"用这个......"她扔来个东西,在空中划出弧线。
我接住才发现是半片桃木平安扣。缺口处渗出的血抹到银镯上时,井水突然沸腾。那些黑影尖叫着缩回井底,水面浮现出完整的契约——"以陈代林"四个大字底下,多了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脐带血断,契约可改"。
右手突然自己动了。青铜五指插进脐带缠成的结,猛地往外扯。我听见娘亲的惨叫从井底传来,接着是"咯嘣"一声——脐带断了,但半截还连在我胎记上。
"三哥快写!"小铛的纸人已经烧到胸口。我蘸着胎记里渗出的血,在契约背面划下自己的八字。最后一笔刚落,银镯子"当"地合拢,井口炸开刺目的白光。
等视力恢复时,秤盘上的火灭了。井沿的血字消失不见,只剩半片银镯子卡在砖缝里。我爬过去想捡,突然看见水面倒影——穿蓝布衫的女人背影正拽着银镯另一头。她后颈有块铜钱大的尸斑。
"娘?"我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水面,倒影突然变成个陌生女人。她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用血画的符咒。第三声鸡啼响起。井水"咕咚"沉下去,带着银镯子和那个诡异倒影一起消失了。
地上只剩契约残页,背面浮现出我从没见过的符文——像是半张人脸,又像半截锁链。小铛的灰烬被风吹过来,在符文上盖了薄薄一层。我捡起契约时,有粒火星从灰堆里蹦出来,烫穿纸面形成个小洞。透过洞眼,我看见自己右手的青铜裂纹里渗出丝黑线,正悄悄往心脏位置爬。
我盯着契约残页上那个似人脸又似锁链的符文,右手的黑线已经爬到了肘关节。小铛的灰烬在晨风中打着旋儿,突然"啪"地贴在我手背上,烫得我浑身一激灵。
"你还在?"我抖着手去拨那些灰烬,指腹却摸到个硬物——是烧剩的半片金箔,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替"字。
井水突然"咕嘟"冒了个泡,水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银镯子,每个镯子里都困着个模糊人影。最靠近井沿的镯子"咔"地裂开条缝。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倒影被吸进去,取而代之的是个穿红肚兜的娃娃。他咧嘴笑的时候,我右手的黑线猛地窜到肩膀,心脏像被铁钳夹住般绞痛。
"三哥!"小铛的声音从金箔里炸出来,"那是你的..."话音未落,井底突然伸出几十条脐带缠成的黑绳。它们精准地卷住每个银镯,拽得井水像煮沸的沥青般翻涌。
我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那杆插在血泊里的青铜秤。秤盘"当啷"落地,滚出颗发黄的乳牙。乳牙沾血的瞬间,契约残页上的符文活了。它蠕动着爬出纸面,在我虎口处咬出个血洞。黑线顺着伤口钻进去时,我终于看清符文的全貌——是半张女人的脸,嘴角挂着和红肚兜娃娃一模一样的笑。
井水突然平静如镜。我喘着粗气爬过去,水面倒影却不是我。蓝布衫女人背对着我蹲在井底,正用剪刀拆解那些银镯子。她脚边堆着小山似的脐带结,最上面那个还在渗血。
"娘?"我嗓子哑得自己都认不出。女人动作顿了一下,剪刀尖在井底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后颈的尸斑扩散到了衣领外,像团洇开的墨迹。
第三颗血珠从虎口滴落,井水"哗"地裂成两半。左边是我被爷爷抱走的画面,但这次看清了他往我襁褓里塞的东西——半片桃木平安扣,缺口处沾着新鲜的血。右边景象变了:红肚兜娃娃被按在祠堂供桌上,有个黑影正往他心口钉银镯子。
"原来是这样..."我攥紧金箔,掌心突然刺痛。小铛的灰烬组成了个箭头,直指井沿某块砖。扑过去抠开时,指甲缝里全是青苔和血痂,但摸到了个冰凉的东西——娘亲当年用的半片剪刀,刃口还粘着截发黑的脐带。
剪刀刚入手,契约残页突然自燃。火苗窜起一人多高,在灰烬里映出几行血字:"银镯锁魂,桃木替命,脐带连血肉,剪断方..."后面的字被烧穿了,但那个烧出来的洞眼正好对着井底。
蓝布衫女人终于转过身来。她脸上没有五官,只有用脐带血画的符咒。当她举起剪刀对准自己心口时,我虎口的符文突然尖叫起来——是二十年前娘亲剪断红绳时的惨叫。
远处传来第四声鸡啼,天色却更暗了。秤杆残骸突然飞起来插进井口,上面浮现的"以命抵命"四个字正在融化。我低头看自己右手,黑线已经爬到了锁骨,皮肤下凸起的血管组成了个"代"字。
"来得及!"小铛的金箔突然烙进我掌心。剧痛中听见她最后的喊声:"剪你身上的脐带!"
我举起剪刀对准胎记,却看见水面倒影里——蓝布衫女人的剪刀先一步捅进了自己心窝。井水炸开的瞬间,所有银镯子齐声碎裂。无数人影从镯子里涌出来,最前面那个穿蓝布衫的...分明是年轻时的娘亲。
她扑过来抓住我拿剪刀的手,带着它狠狠刺向胎记。"这次娘替你。"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剪刀尖扎进皮肤的刹那,我听见二十年前祠堂里脐带断裂的脆响,以及爷爷阴冷的笑声:"养到十八年,正好换命..."
剧痛中最后的画面,是娘亲幻影在晨光中消散的模样。她嘴唇开合着说的那句话,我终于听清了:"活着,三娃子,活着就是最好的报复。"
右手黑线突然寸寸断裂。我瘫在井沿看朝阳染红水面,那里现在只映着我一个人的倒影。只是当风吹开衣领时,瞥见锁骨下方多了个铜钱大的疤——和娘亲幻影锁骨上的窟窿,分毫不差。
水面忽然荡起波纹,倒影里闪过张熟悉的老脸。爷爷的冷笑在水面停留不到半秒就碎了,但锁骨上的疤突然针刺般疼起来。
我盯着水面消散的波纹,锁骨处的疤痕突然像烙铁般灼痛。晨光里飘来股熟悉的旱烟味——是爷爷抽了二十年的老烟丝,混着祠堂供桌上陈年香灰的呛人气息。
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掌纹里渗出的血珠在青砖上拼出个歪斜的"亥"字。远处传来唢呐声,调子却是送葬的《哭皇天》。我猛地转身,看见小路上飘着张褪色的红纸,上面用金粉画着个被脐带缠住的娃娃。
"三哥当心!"金箔里突然迸出小铛的尖叫。我低头避开的瞬间,有道银光擦着后颈飞过——是半片剪刀,刃口还粘着截发黑的脐带,正插在我刚才站的位置嗡嗡震颤。
井水"咕咚"冒出血泡,浮上来个扎红绳的竹筒。筒身用血画着道我从未见过的符:上半截像秤杆,下半截却是剪刀形状。当我颤抖着手指去够时,竹筒突然裂开,掉出团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油纸展开的刹那,唢呐声戛然而止。里面裹着三样物件:半块发霉的桂花糕、缠着女人头发的铜钱,还有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娘亲抱着襁褓,可那婴儿手腕上赫然戴着两只银镯子。
锁骨疤痕突然撕裂般疼起来,疼得我跪倒在地。照片背面渗出褐色的液体,在朝阳下显出几行字:"换命秤两头沉,一头是亲儿,一头是..."后面的字被血渍糊住了,但最下方多了个新鲜的指印——分明是爷爷右手特有的六指纹。
金箔"啪"地炸成粉末,小铛最后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哥快走!祠堂的..."话没说完,我后心突然一凉。伸手摸到根插在衣服上的银针,针尾坠着个米粒大的铜铃,正是当年挂在娘亲棺材上的那种。
远处传来"吱呀"一声——是祠堂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攥着照片爬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被某种力量往井里拽。更可怕的是,影子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只银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