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片场边缘，看着自己的呼吸在寒夜里凝结成白雾。十二月的横店冷得刺骨，而我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旗袍——那是这部民国剧里我最后的戏服，也是我三年来唯一的电影角色。
"宁老师，最后一场了，您再坚持一下。"副导演搓着手走过来，语气里带着敷衍的恭敬。我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叫我——"过气影后"，"票房毒药"，"那个耍大牌被资本抛弃的女明星"。
我点点头，把冻得发麻的手指藏进袖口。十年前，我二十二岁，凭借《春逝》一举拿下金马奖最佳女主角时，何曾想过三十岁后的光景会如此凄凉。
"Action!"
我深吸一口气，走入镜头。这场戏是我饰演的歌女在雪夜被爱人抛弃的哭戏。导演要一个长镜头，从巷头走到巷尾，眼泪必须在第三盏路灯下准时落下。
雪花开始飘落，我迈出第一步。
一步，想起三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耍大牌"丑闻，媒体铺天盖地的指责。
两步，想起经纪人发来的解约通知，措辞客气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三盏路灯明明近在咫尺，我却觉得永远走不到。眼泪比预期早了一秒落下，我知道这场戏又废了。
"Cut！宁雪你怎么回事？这么简单的戏都拍不好？"导演的怒吼穿透风雪，"全组人陪你挨冻很好玩是吗？"
我没有辩解。在这个行业里，当你失去价值，连呼吸都是错的。
"重来！"
第二遍，我的眼泪在正确的位置落下，但导演又说我的走位有问题。第三遍，灯光师抱怨电池快耗尽了。第四遍，第五遍...
拍到第七遍时，我的睫毛结了霜，旗袍下摆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片场工作人员的眼神里写满厌烦，我知道明天娱乐版面上又会多一条"宁雪演技退步拖累剧组"的新闻。
"今天就到这里！"导演终于失去耐心，"宁雪，明天早上六点，同样场景补拍。如果还不行，我会考虑换人。"
人群迅速散去，没人多看我一眼。助理小跑过来递上羽绒服，我摇摇头："你先回酒店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可是雪越来越大了..."
"没关系。"
小助理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拗，匆匆离开了。我站在空荡荡的片场，看着道具组匆忙收起的灯光，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雪地里的旧布景。
雪确实更大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一条从没来过的小路。这里没有剧组的喧嚣，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摇曳。
然后我看到了他。
一个瘦高的身影蹲在第三盏路灯下，膝盖上摊着素描本，右手快速移动着，左手时不时拍掉落在纸面上的雪花。他穿着单薄的黑色毛衣，肩头已经积了一层雪，却浑然不觉。
鬼使神差地，我走近了几步。
他抬起头，我们的视线在雪夜中相遇。那是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漆黑如墨，深处却燃着某种固执的火光。他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你在画什么？"我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沙哑。
他迟疑了一下，翻转素描本给我看。纸上是一件礼服设计图——不对称的裙摆像被风吹散的雪雾，上半身是精致的冰晶刺绣，整体线条既柔美又充满力量感。
我屏住呼吸。即使对时尚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设计非同寻常。
"很美。"我由衷地说。
他嘴角微微上扬，又迅速抿紧："谢谢。"声音很轻，却意外地沉稳。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竟然眨都不眨，只是专注地看着我，仿佛在评估什么。我忽然意识到他没认出我——这在过去十年里几乎从未发生过。
"你不冷吗？"我指了指他肩上的积雪。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抖了抖肩膀："习惯了。"说着又要低头继续画。
我鬼使神差地撑开一直拿在手中的伞，举过他的头顶。他明显怔住了，仰头看了看伞，又看看我，眼神变得复杂。
"你是剧组的？"他问。
"演员。"我简短回答，"宁雪。"
他眨眨眼，表情毫无变化。果然不认识我。
"林霁。"他自我介绍道，目光又落回素描本上，"服装设计。"
我正想说什么，一阵狂风突然袭来，伞面被吹得翻起，林霁迅速伸手稳住伞柄，我们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短暂相触。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冷得像冰。
"你应该回去。"他说，"暴雪要来了。"
"你呢？"
他耸耸肩："我住附近。"
我看着他单薄的毛衣和已经湿透的帆布鞋，突然做了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决定："前面有家24小时咖啡馆，我请你喝杯热饮吧。"
林霁抬起头，眼神警惕而困惑。就在我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合上素描本站了起来："好。"
他比我高半个头，站直时我才发现他瘦得惊人，黑色毛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我们并肩走在雪中，我的伞太小，不得不靠得很近。他身上有铅笔屑和雪松混合的气息。
咖啡馆暖气很足，我们选了最角落的位置。林霁要了黑咖啡，我要了热可可。当服务员认出我，惊喜地要求合影时，林霁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对我们的对话毫无反应。
"你真的不认识我？"服务员走后，我忍不住问。
林霁转回视线，认真打量我的脸："现在知道了。刚才路灯下看不清楚。"
他的反应让我莫名放松。在这个人人戴着面具的圈子里，如此真实的陌生感反而成了奢侈品。
"你是来拍《倾城之恋》的？"他问。
我点头："最后几场戏了。"没提自己可能随时被换掉的事。
"民国剧的服装设计很有挑战性。"他若有所思，"特别是要平衡历史真实性和视觉美感。"
"你对这方面很了解？"
他嘴角浮现一丝苦笑："我以前专攻电影服装设计。"
"以前？"
林霁的手指轻轻敲击咖啡杯："现在没人敢用我了。"
"为什么？"
他抬眼直视我："去年金马奖，我指控评委会主席抄袭我的设计。证据确凿，但他势力太大，最后被封杀的是我。"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天气，"现在业内都说我是'碰瓷天才'，没人愿意冒险。"
我心头一震。三年前，我也曾公开指责某位制片人潜规则未遂后恶意抹黑我，结果反被倒打一耙，事业一落千丈。
"我相信你。"我脱口而出。
林霁挑眉："为什么？你甚至不认识我。"
"因为你的眼睛。"我轻声说，"和我三年前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沉默地对视，某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在空气中流动。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能给我看看你其他的设计吗？"我最终打破沉默。
林霁犹豫了一下，从背包里取出厚厚一叠素描本。我翻开第一页，瞬间被震撼了——这些设计太惊人了。有的如流水般柔美，有的如刀锋般锐利，但每一件都充满惊人的原创性和生命力。
"这些...太棒了。"我由衷赞叹，"你该去巴黎时装周，而不是蹲在横店的路灯下画草图。"
"梦想很丰满。"他淡淡地说，"现实是，我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我翻到一页特别的设计——一件仿佛用月光编织的礼服，裙摆缀满水晶般的雪花图案。"这件太美了，"我指着它，"叫什么名字？"
"'雪落无声'。"他轻声回答，"去年冬天设计的，本来是为..."
他突然停住，咳嗽起来，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咳嗽持续了十几秒，当他放下手帕时，我隐约看到一抹刺目的红色。
"你没事吧？"我担忧地问。
"老毛病了。"他迅速收起手帕，转移话题，"下个月上海有个独立电影节，你在受邀名单上吗？"
我苦笑："以我现在的情况，能接到邀请才怪。"
"你应该去。"林霁突然说，眼神变得炽热，"带着我的设计。"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我可以为你量身定制一件礼服，比任何大牌都更适合你。"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让所有人看看，宁雪没有过气，她只是等待一个惊艳归来的机会。"
我心跳加速。这太疯狂了——用一个被行业封杀的新人设计师，风险太大了。但当我看着林霁眼中燃烧的火焰，某种久违的冲动在胸腔苏醒。
"为什么帮我？"我轻声问。
他凝视着我，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因为你的眼睛，和我三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那时你拿下金马奖，说'艺术不该向权力低头'。"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原来他记得，只是没认出路灯下的我。
"成交。"我伸出手，"让我们给那些看轻我们的人一点颜色看看。"
林霁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依然冰冷，但掌心有一团火："成交。"
离开咖啡馆时，雪已经停了。林霁坚持送我回酒店，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走到酒店门口，他突然说："等一下。"从背包里取出铅笔和素描本，快速勾画起来。
五分钟后，他撕下那页纸递给我。纸上是我今晚的侧影，穿着旗袍站在雪中，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寥寥数笔，却捕捉到了我所有的脆弱与坚韧。
"作为合作的定金。"他说，转身走入夜色中，背影挺拔如雪中青松。
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手中的素描，第一次感到这个冬天不再那么寒冷。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