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第三日,周仁和瞿禾白被分到轮机科。克虏白的教鞭抽在蒸汽机上,铁壳发出刺耳的嗡鸣。德国人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像极了蒸汽机里纠缠的铜管:"你们!拆不开,今晚别吃饭!"
瞿禾白的指尖在油污斑驳的机壳上轻叩三下,突然转头对周仁挑眉:"周兄,听说你在绍兴拆过孔庙的匾?"周仁正用扳手敲打一颗锈死的螺栓,闻言冷笑:"比不上瞿公子,连《赤都心史》都敢当柴烧。"
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瞿禾白突然从怀中掏出那本烫金封皮的书册。书页翻动间,竟有细碎火星溅落在机油里,映得他眉眼如剑锋出鞘。
周仁见状,反手将扳手插回腰间,直接蘸了乌黑的机油在掌心写下《天演论》的段落——"物竞天择"四字在油污中诡异地泛着青光。"三、二——"瞿禾白的心剑刺向蒸汽机铭牌上"自强之本"的"本"字,
周仁同时将油墨手掌拍在"之"字上。铸铁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道裂缝顺着左棠的题字笔划绽开,露出内部精密的齿轮结构。
更令人惊异的是,主轴承的空腔里竟藏着一卷用油纸包裹的《海防奏议》,左棠朱批在机油蒸汽中清晰可辨:"夷技可学,夷心当诛。同治十三年腊月督师肃州时批。"
克虏伯的蓝眼珠几乎瞪出眼眶,他扑向机器的动作像极了被触怒的普鲁士军官。就在他手指即将碰到奏议的瞬间,一枚梨核精准地打在他手背上。
"哎呀,左文襄公的'彩蛋'被你们找到了。"蔡元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月白长衫的下摆沾着食堂的酱汁。
他啃着第二只秋梨,笑眯眯地补充道:"这台机器是文襄公临终前特意调来江南的,说是要给后世留个谜题。"瞿禾白用剑尖挑开奏议,突然轻笑:"原来左公早知道我们会来。"
周仁凑近看去,只见奏议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后世小子若见此文,当知老夫非顽固守旧之辈。"字迹力透纸背,仿佛能看见那位抬棺出征的老将军在烛光下挥毫的模样。
当晚的禁闭室里,月光透过铁栅栏在地上烙出监狱般的阴影。瞿禾白并指为剑,在斑驳的砖墙上刻下左宗棠的名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刻到"忧"字时,剑锋突然在砖缝卡住。
"让开。"周仁扯下半幅衣襟裹住手指,蘸着煤灰在诗句旁补批。他的字迹狂放不羁,与瞿禾白工整的刻痕形成鲜明对比:"心有万钧,身困一隅。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与瞿君同囚于江南水师学堂轮机科禁闭室。"
瞿禾白望着那行字突然大笑,笑声惊动了窗外梧桐树上的夜枭。他剑锋一转,在周仁的批注旁添了朵小小的梅花:"周兄这'囚'字用得妙,不过——"剑尖突然刺向铁窗,"你猜左公当年在兰州,是不是也这么刻墙明志?"
周仁正要反唇相讥,远处突然传来致远号起锚的汽笛。两人同时沉默下来,那穿透雨幕的长鸣,像极了当年左棠西征时,湘军水师在黄河上吹响的号角。
月光偏移,照出墙角不知哪届学生刻的歪诗:"轮机科里困蛟龙,不如去当卖炭翁。"翟禾白的心剑突然发出清越的铮鸣,周仁掌心的墨痕也开始发烫。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出手——剑锋与墨迹在墙上碰撞,竟将那句歪诗改成了:"铁甲舰中藏剑气,终有一日破苍穹。"
晨雾中的水师学堂宛如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铸铁大门上"中体西用"四个鎏金大字正渗出暗红色血珠。
周仁站在廊柱阴影里,看着血珠顺着左棠的落款"文襄"二字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一洼诡异的血墨。
"第三日了。"瞿禾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血泊,"这匾额每逢戊戌日便渗血,听说是左公当年用湘军阵亡将士的血砂混了金粉写的。"
周仁用鞋尖碾了碾血渍,突然蹲下身,蘸着血墨在《几何原本》扉页画了个圆。血珠竟顺着欧几里得的公理图游走,最终在"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定理旁凝成"吃人"的狂草。
"有趣。"瞿禾白并指为剑,剑风扫过匾额裂缝,一缕黑烟窜出,在空中凝成《劝学篇》的残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哗啦——"一阵撕纸声打断二人。
只见旗人教习富察氏正将新到的《时务报》撕成碎片,满月般的脸上横肉抖动:"蛊惑人心的东西!"
蔡元的身影突然从藤蔓缠绕的廊柱后转出。他今日换了件靛青马褂,胸前《新民丛报》的铜制报徽在晨光中泛着青光,手中的《天演论》批注本正在发芽。"育才、禾白,看好了。"他推了推圆框眼镜,藤蔓突然暴长,缠住富察氏肥胖的手腕,"这学堂的规矩就像这台蒸汽机——"藤蔓尖梢指向院中的克虏伯机器,"明面烧的是《四书五经》的煤块,暗地里转的却是达尔文的齿轮。"
瞿禾白突然吹响腰间玉笛。笛声激越处,《红党宣言》的德文残章从笛孔飞出,如铁钉般将富察氏的辫子钉在"师夷长技"的石碑上。老教习的惨叫中,周仁怀中的徽墨突然发烫,将青砖地面烙出《狂人日记》的狂草:"从来如此,便对么?""精彩。"蔡元鼓掌,藤蔓开出的《仁学》白花突然喷射铅字,在空中拼出谭嗣同的绝命诗。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三盏茶:"尝尝,这是左公改良过的铁观音——用福州船政局的蒸汽机焙制的。"
茶汤入喉刹那,三人眼前的匾额突然龟裂。剥落的金粉下,露出左棠亲笔密文:"夷技可学,夷制当变。光绪七年腊月密嘱。""果然!"瞿禾白的心剑突然发出清鸣,剑身映出三人倒影,"左公早看透了这'中体西用'的把戏。"
周仁突然冷笑:"可惜他的继任者,只学会了用西式大炮守着八股文的坟。"说着将残茶泼向匾额,茶汤与血墨交融处,竟浮现出江南制造局的蓝图。
远处传来钟声,蔡元的藤蔓突然收束成教鞭模样:"该去上课了。今日克虏伯要讲鱼雷定深原理——用《周髀算经》打掩护。"他眨眨眼,"对了,课后记得去藏书楼。新到了一批'禁书',就藏在《圣谕广训》的书盒里。"
穿过回廊时,瞿禾白突然用剑尖在周仁袖口划了道口子:"周兄的墨,似乎专克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反手将墨渍抹在他剑穗上:"瞿公子的剑,不也专斩表里不一的枷锁?"
两人相视一笑,晨光中,他们的影子在"师夷长技"的碑文上交织成锋利的十字。藏书楼的雕花窗后,蔡元望着两个少年远去的背影,手中的《天演论》又长出一片新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