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1898 年南京）

秦淮河的晨雾裹着柴油与铁锈的腥气，十七岁的周仁攥紧黄铜船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乌篷船在江南水师学堂的闸口前打转，船头"浙东周氏"的漆字被浪花啃噬得斑驳模糊。他眯起狭长的眼睛，盯着远处铁甲舰的轮廓——"致远号"，那撞角上竟刻着《海国图志》的微雕，每一道线条都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凿进钢铁里。

"啧，洋人的玩意儿，倒比圣贤书金贵。"他低声冷笑，嗓音沙哑，像是被绍兴老酒浸过。

突然，汽笛声撕裂浓雾，铁甲舰的阴影如山压来，舰首撞角直逼乌篷船。

周仁猛地扳舵，船身剧烈倾斜，河水灌进舱底，浸湿了他靛蓝长衫的下摆。"弃船！"一声清喝从头顶传来。

周仁抬头，只见一道月白身影凌空跃下，足尖在桅杆上一点，轻盈如鹤，翻身落向舰桥。

那少年身形修长，面容俊逸，眉如剑锋，眼若寒星，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觉得眼前这狼狈场景颇为有趣。

他指尖一弹，怀表盖上的《赤都心史》残页突然燃烧，火光凝成三尺青锋，剑锋如赤霞流转，倏地刺穿缆绳，将乌篷船与铁甲舰的连接斩断。

周仁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惯性甩向水面，眼看就要坠入浑浊的河水中—— 那剑锋竟在半空一转，化作柔软绸缎，缠住他的手腕，将他硬生生拽上甲板。

周仁踉跄站稳，湿透的刘海黏在额前，眼神却锋利如刀。他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少年，冷笑一声："阁下救人，倒是比杀人还利索。"少年收剑入怀，剑柄镶嵌的俄文徽章闪过暗红流光。他微微挑眉，语气轻慢："在下瞿霜，字禾白。蔡先生让我来接新入学的'墨疯子'——没想到，疯得连船都不会划。"

周仁嘴角一抽，眼神更冷："原来江南水师学堂的待客之道，是先让客人落水，再笑他狼狈？"翟禾白轻笑，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衣衫和攥紧的拳头，慢悠悠道："若是连这点风浪都经不住，还谈什么'师夷长技'？"

“呵，'师夷长技'？"

周仁讥讽地瞥了眼舰首的撞角，"我看是'师夷长跪'吧。"瞿禾白眸色一沉，指尖在剑柄上轻叩，似笑非笑："周兄这张嘴，倒是比剑还利。""彼此彼此。"周仁甩了甩湿透的袖子，水珠溅在甲板上，"瞿公子这剑，怕是比嘴还快。"

两人对视一瞬，空气里似有火星迸溅。远处传来蔡元培的呼喊："寿章，禾白！还不上来？"瞿禾白收回目光，转身迈步，背影挺拔如松，语气却懒洋洋的："走吧，'墨疯子'，蔡先生可没耐心等人。"

周仁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蔡元站在水师学堂的铸铁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翻开的《天演论》，书页间夹着半块啃了一半的桂花糕。他见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一个浑身湿透、脸色阴沉，一个步履从容、唇角含笑，不由得挑了挑眉。

"哟，这是怎么了？"蔡元笑眯眯地打量周仁，"育才，你这是半路跳河明志？"周仁冷冷道："托瞿公子的福，提前体验了水师学堂的'落水训练'。"翟禾白轻笑："蔡先生，这位周兄的船技，怕是连秦淮河上的歌女都不如。"

蔡元哈哈大笑，拍了拍周仁的肩膀："无妨无妨，反正咱们这儿不考划船，只考'划水'——"他眨了眨眼，"官样文章的'水'。"周仁嘴角一抽，没接话。

蔡元也不在意，随手把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走吧，带你们去签'卖身契'。"

入学手续比想象中荒唐。学堂的文书房内，一名留着八字胡的旗人教习正伏案疾书，见三人进来，头也不抬地甩出一张泛黄的契约："签字画押。"

周仁低头一看，契约上赫然写着——"自愿入江南水师学堂，恪守圣贤之道，不得妄议朝政，不得私读夷书，违者逐出学堂，永不录用。"

他冷笑一声，抬头看向蔡元培："蔡先生，这'卖身契'倒是比青楼的还苛刻。"蔡元笑眯眯地从袖中抽出一支钢笔，递给他："签吧，签完我带你们去藏书楼——那儿有'不得私读'的'夷书'。"

瞿禾白在一旁轻笑："周兄若是不敢签，现在跳船还来得及。"周仁瞥了他一眼，提笔在契约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墨迹未干，便听蔡元低声道："别担心，这纸上的规矩，没几个人当真。"

那旗人教习冷哼一声，收起契约，又从抽屉里摸出两枚铜制徽章，丢在桌上："戴上，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水师学堂的'洋务生'了。"周仁拿起徽章，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嗤笑一声："刻反了吧？" 蔡元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没反，只是有些人读不懂。"

领了制服和课表后，蔡元带两人穿过回廊，走向藏书楼。

路上，瞿禾白忽然问道："蔡先生，学堂里真有人信这'圣贤之道'？"蔡元脚步一顿，回头笑道："信的人不少，但信的都不是'圣贤'，而是'道'——升官发财的'道'。"

周仁冷冷接话："所以这学堂里，教的到底是'师夷长技'，还是'师夷长跪'？"蔡元培哈哈大笑，推开藏书楼的门："教的是——怎么用夷人的炮，轰开圣贤的坟。"

藏书楼内，烛火摇曳。 书架上的《海国图志》旁，赫然摆着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而《孝经》的封皮下，竟藏着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瞿禾白轻笑："有意思。" 周仁盯着那些书，缓缓道："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书，怕是比水师学堂的炮舰还危险。"

蔡元眨了眨眼："所以，你们要学的不只是开炮，还得学会——什么时候开炮，朝谁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