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6年绍兴)
绍兴城的梅雨,如牛毛般细密,如烟云般迷蒙,像轻纱般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雨水浸透了周家台门的粉墙,使得那原本洁白的墙面变得湿漉漉的,仿佛被泪水浸泡过一般。
在这潮湿的环境中,十五岁的周樟寿静静地蹲在廊下,专注地捣着药。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然而,就在他捣药的时候,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突然像是被什么力量扭曲了一样,映出了一幅诡异的画面——那是咸亨酒店里的一场异变。
在那幅画面中,孔乙己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抠进了《四书章句集注》里,仿佛要把那本书撕裂开来。而从屋顶的瓦檐上,正有沥青状的黑液顺着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滩黑色的污迹。
"咳咳……"父亲周伯宜的咳喘声穿透了雨幕,传入了周樟寿的耳朵里。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虚弱和痛苦,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被病痛折磨着。
药罐里的败酱草随着水的沸腾而翻滚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这香气与父亲的咳喘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周樟寿听到父亲的咳喘声,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掀开竹帘,走进屋里。他看到母亲鲁瑞正坐在床边,用银簪仔细地挑去药渣。
那银簪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而簪尖上沾着的黑血,却在碗沿上洇出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看上去像是"郭巨埋儿"的阴刻。
"去仁济堂抓三钱龙胆。"母亲递过来一张药方,对周樟寿说道。然而,就在周樟寿接过药方的瞬间,那纸张突然像是被点燃了一样,迅速自燃起来。
眨眼之间,药方就变成了一堆灰烬,而从那灰烬中,竟然爬出了一条裹脚布化成的蜈蚣!
周樟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的犬牙不自觉地咬破了舌尖,一滴鲜血弹在了旁边的《尔雅音图》上。刹那间,那书页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皂荚树枝从书页中疯狂地生长出来,如同一双双绿色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了那只毒虫,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埋儿奉母"的插画里。
仁济堂的铜药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掌柜正伏在案前,认真地誊抄着那本厚厚的《景岳全书》,他的笔触细腻而流畅,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工整。
樟寿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一旁的紫檀匣子上,那匣子的锁头上,赫然刻着“紫河车”三个字。他心中一动,正想仔细看看,突然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樟寿悚然一惊,猛地回过头去,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他疑惑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了药柜里的那本《妇人大全良方》上。那本书不知为何,竟然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己缓缓翻动了起来。
“周少爷的犀角。”掌柜的声音突然在樟寿耳边响起,他回过神来,只见掌柜将一个纸包递给了他。然而,就在樟寿接过纸包的瞬间,他惊讶地发现,掌柜指甲缝里的朱砂竟然像有生命一样,缓缓蠕动着,在药包上拼凑出了两个字——“速离”。
樟寿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来不及多想,匆匆冲出了店门。一出门,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条仓桥直街都被雨帘笼罩着,而这些雨帘竟然都变成了《女诫》的经文,密密麻麻地在空中飞舞着。更诡异的是,那些原本在河边捶衣的妇人,她们的裹脚布此刻也像一条条白色的蟒蛇一样,游动着朝樟寿扑来。
“婶子低头!”
樟寿大喊一声,顺手拽倒了旁边晾衣的竹竿。只听“哗啦”一声,染坊的蓝布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正好挡住了那些裹脚布。
然而,那些裹脚布却像是有灵性一般,紧紧缠住了蓝布。樟寿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那本《天演论》,只见书中的铅字像是活了过来一样,纷纷化作蝌蚪,钻进了蓝布的纹路之中。随着铅字的钻入,蓝布竟然缓缓展开,最终变成了一幅巨大的东海地图。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地图上的等高线正被一根根金色的线缝合着,而这些金线,竟然是《马关条约》的条文!就在樟寿惊愕于这诡异的地图时,那金线突然从地图上挣脱而出,如金色的毒蛇般向他袭来。
樟寿本能地侧身闪躲,金线擦着他的衣角划过,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灼痕。此时,空中的《女诫》经文光芒大盛,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裹脚布也挣脱了蓝布的束缚,再次朝樟寿涌来。
樟寿心中一狠,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向《天演论》。书中的铅字再次活过来,化作一群飞鸟,冲向裹脚布和金线。一时间,空中鸟影纷飞,与裹脚布和金线纠缠在一起。
而那漩涡中的经文开始扭曲变形,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脸,发出尖锐的嘶吼:“你不该来此,坏我大事!”樟寿强忍着恐惧,大声质问:“你究竟是谁?为何如此作祟!”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激昂的读书声,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靠近,那怨魂的身影开始摇晃,似乎在这力量面前逐渐消散……
周氏族祠的烛火在暴雨中飘摇,十五岁的樟寿跪在冰冷青砖上。他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褪色的靛蓝长衫后襟还沾着药庐的艾草灰,湿漉漉的刘海下,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盯着供桌上扭曲的香火影子。
"第七炷香了。"
三叔公的黄花梨拐杖重重敲击砖缝,震落的《朱子家训》粉尘在烛光中凝成"父为子纲"的金字,"私藏严复邪书,害得你爹咯血不止,可知罪?"
樟寿的牙齿咬住下唇。供桌东侧,兄长周义正垂首研墨,月白杭绸长衫纤尘不染,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透过雨幕刺来——那方端砚里混着他的血,方才替弟弟挡下三记家法时溅落的。
"祖宗在上,"
樟寿突然抬手扯开衣襟,少年单薄的胸膛上布满墨渍,那是偷读《天演论》时被砚台砸出的淤痕,
"若读书救人算罪过,这祠堂的梁柱早该生吞了..."
"放肆!"
《孝经》木匣被族老们合力掀开,书页化作生锈铁链缠住他脖颈。樟寿的掌心疤痕突然发烫——咸亨酒店那夜沾染的墨毒在血管里沸腾,供桌上的烛泪竟逆流成"吃人"二字。
"喵——"
黑猫从梁上扑落供桌,竖瞳里映出骇人景象:病榻上的周伯宜正被《黄帝内经》化成的锁链勒颈,每声咳嗽都喷出带铅字的血沫。
樟寿的指甲抠进青砖缝,族谱"***名下"突然渗出粘稠墨汁,凝成披头散发的狂人虚影。"妖孽现形了!"族老们齐声高诵《劝学篇》,声波震得祖宗牌位咔咔作响。
周义突然掷出手中湖笔,笔杆在空中裂成七截,恰好钉住《女诫》化成的七条白绫。
"阿弟,接住!"
樟寿凌空咬住兄长抛来的徽墨,舌尖尝到血腥味——墨锭里竟裹着半页谭嗣同的《仁学》。他咬破食指在供桌奋笔疾书,血珠与墨汁交融成"救救孩子",族祠突然地动山摇。
"放肆!放肆!"
三叔公的朝珠崩断,玛瑙珠子滚落处,《二十四孝图》从墙面剥离。卧冰求鲤的孝子化作食人鱼群,埋儿奉母的郭巨抡起血锄。
周义突然闪身挡在弟弟面前,折扇展开竟是《海国图志》残页,鲸吞海浪的图案将鱼群定在半空。"走!"周义反手将樟寿推向侧门,自己却被《孝经》铁链缠住脚踝。
樟寿最后回头时,看见兄长金丝眼镜碎裂,唇角却噙着笑——那折扇背面赫然是基隆港的日文海图。暴雨倾盆而下,樟寿怀中的《天演论》突然活过来,铅字化作蝌蚪钻进伤口。
他撞开"敬宗收族"的匾额时,听见身后传来周义的低语:"去南京...找那个教水师放鱼雷的洋人..."
族祠的铜锁在身后重重落下,樟寿攥着渗血的衣襟跌进药炉房。父亲周伯宜的咳喘像破旧风箱,每声都扯动他背上新添的藤条伤。
窗外闪过周义月白长衫的残影,兄长指尖弹来半截徽墨,正落进沸腾的药罐。
"龙胆三钱,西洋参两分..."樟寿机械地复诵药方,忽然瞥见药汁表面浮着《海国图志》的残页。蒸汽升腾间,基隆港的炮台正被《朴茨茅斯条约》的金线缝合,而兄长折扇上的日文海图,此刻竟在药罐内壁显影。
"阿弟,添个药引。"周义幽灵般立在门边,金丝眼镜的裂痕已被拭净,掌心托着枚带齿痕的银元。樟寿的虎牙咬住颤抖的唇——那银元背面"物竞天择"的刻痕,分明与三味书屋密室里的《天演论》批注同源。
药罐突然爆出青焰,周伯宜咳出的血痰在火中膨胀,凝成台湾山脉的微缩沙盘。樟寿的掌心疤痕剧痛,昨夜吞下的《天演论》铅字在血管里游窜。他抓起火钳搅动药汁,赫然发现兄长的西洋参里裹着《马关条约》的丝线。
"大哥这是救人还是喂蛊?"少年猛地转身,却见***正将《二十四孝图》残页投入灶膛。火焰吞没郭巨血锄的刹那,父亲喉咙里突然钻出裹脚布化成的白蛇。
周义折扇轻挥,扇骨里弹出半片东洋刀锋:"好阿弟,达尔文的蝌蚪该游出来了。"樟寿呕出墨黑的毒血,铅字蝌蚪竟在空中啃食白蛇。当最后一截蛇尾化作《女诫》灰烬时,兄长早已不见踪影,唯留药罐里浮着的银元,背面新添了"适者生存"的朱砂批注。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三声,樟寿的指尖已被药罐烫出水泡。褪色的靛蓝长衫黏在后背,藤条伤口渗出的血渍在布料上晕成台湾岛的轮廓。
兄长周义悄无声息地倚在门框,月白杭绸长衫的下摆沾着祠堂香灰,金丝眼镜的裂痕在炉火映照下如蛛网蔓延。
"阿弟可知这龙胆草的路数?"周义抛来晒干的药草,叶片背面赫然印着《马关条约》的日文缩印。
樟寿的犬牙咬碎草茎时,父亲周伯宜突然剧烈抽搐,咳出的血痰在蒸汽中扭曲膨胀,化作基隆港的微缩沙盘——岸防炮台正被《朴茨茅斯条约》的金线缝入岩石,浪尖浮着严复翻译《天演论》的残稿。
"添三滴露水。"周义的折扇轻点瓦瓮,晨露竟混着《海国图志》的铜版画淌入药罐。药汁骤然沸腾,显出一幅人体解剖图,心脏位置蠕动着《孝经》的朱砂批注。
樟寿的掌心疤痕突然开裂,咸亨酒店沾染的墨毒顺着血管游走,在视网膜上烙出"郭巨埋儿"的动态画影。
父亲枯槁的手如鹰爪袭来时,周义的折扇正巧展开台湾海峡地图。"逆...子..."周伯宜喉咙里钻出裹脚布化成的白蛇,鳞片泛着《女诫》的蝇头小楷。
樟寿怀中的《仁学》手稿滑落,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诗句在砖缝疯长成刺藤,将白蛇钉死在灶王爷画像的眼窝处。
"好一出父慈子孝。"周义用东洋火柴点燃《二十四孝图》残页,火苗舔舐着"埋儿奉母"的插图。
母亲鲁瑞撞开房门的瞬间,兄长已化作香灰消散,唯留药罐里浮沉的银元——背面"物竞天择"的刻痕正被熔解,重铸成带菊花纹的"忠君"二字。
樟寿抹去唇角的墨血,瞥见母亲鬓角的白玉兰簪闪过奇异流光。
冬至前夜,周伯宜的咳喘声戛然而止。樟寿跪在病榻前,看着父亲胸腔里钻出《黄帝内经》的残页,那些曾勒住脖颈的锁链正化作腐草溃散。
周义立在阴影中,折扇上的基隆港地图渗出墨汁,凝成通往南京的铁路线。
"明日寅时三刻,江天号货轮。"兄长将船票压在《天演论》上,票根印着三井物产的樱花徽记。
樟寿的虎牙咬穿下唇,血珠坠地时竟凝成微型鱼雷——正是江南水师学堂教材里的西洋火器图样。
守灵烛火忽明忽暗,父亲遗容突然扭曲成《二十四孝图》里的割股疗亲图。
樟寿的掌心疤痕裂至腕部,墨毒顺血管游走,在视网膜上烙出东京解剖室的幻象:穿白大褂的自己正用手术刀剥离《孝经》字块。
寅时的鉴湖浮着薄冰,周义的月白长衫与雾霭融为一体。当货轮拉响汽笛,樟寿怀中的带齿银元突然发烫,背面的"适者生存"已重铸为"忠君爱国"。
"阿弟可知,"兄长抚过被墨毒侵蚀的船舷,"严先生译《天演论》时,用的可是霓虹训读法?"
江风卷起《海国图志》残页,遮住了少年眼角的水光。
货轮犁开的浪痕里,裹脚布化成的白蟒正啃食《仁学》的根系,而船头破开的晨雾中,隐约矗立着水师学堂的铁甲舰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