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像透明的蜗牛留下晶亮的痕迹。阿玥蜷缩在被子里,十四岁的身体缩成子宫中的姿态。凌晨三点的手机蓝光在她脸上投下病态的阴影,锁屏上显示着37条未读消息——全是班级群里的讨论。她指尖一划,那些欢快的表情符号和集体照便永远消失在屏幕之外。
"阿玥,该起来了。"母亲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那种刻意压抑的焦虑。林晓萱能想象她站在门外绞着围裙边的样子。
羽绒枕头闷住了她的回应。起床?为了什么?为了继续扮演那个让父母安心的乖女儿角色?
"我说了我不去!"第三个敲门声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枕头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她胸腔里那颗不再鲜活的心脏。
门外陷入一片死寂。阿玥知道父亲一定也站在那里,他的沉默总是比母亲的唠叨更具压迫感。果然,那个永远解决问题的声音响起了:"诠心思远学校,十点试听。新衣服在门口。"
她猛地坐起,眼前一阵发黑。又是这样——他们总是擅自决定什么对她最好。就像擅自决定搬走她卧室里的美工刀,擅自决定每周带她去看那个只会开药的精神科医生。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但疼痛感仿佛隔着一层棉絮。"我不是你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她对着虚空尖叫,声音在贴满褪色奖状的墙壁间弹跳。
没有回应。这是他们在家庭治疗中学到的新技巧——"避免在情绪风暴中互动"。阿玥盯着天花板上那些童年时贴的荧光星星,它们早已和她的希望一起停止了发光。
当晨光透过纱帘将房间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时,阿玥还是穿上了那条湖蓝色连衣裙。不是妥协,而是某种更可怕的放弃——就像她放弃天台边缘时那样,不是因为想活,只是懒得去死。
"很适合你。"母亲的手指在她领口徘徊,想整理又不确定是否被允许触碰。阿玥闻到她手腕上淡到几乎消失的茉莉香水味,那是抑郁确诊前母亲最爱的味道。
车程四十七分钟。阿玥数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耳机里其实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后视镜里父亲的眼睛每隔九秒就会瞟向她,这个发现让她莫名想笑。
诠心思远学校的哥特式建筑群在阳光下闪着虚伪的光芒。穿着统一制服的学生们像被编程的机器人,在草坪上表演着青春的戏码。阿玥的喉咙发紧——这种完美的表象下,一定和她一样爬满虱子。
"这位就是阿玥吧?"招生主任的红色指甲在她眼前晃动,"我们帮助过很多'特殊状况'的学生。"
特殊状况。多委婉的说法。阿玥盯着对方嘴角那颗随着说话上下跳动的黑痣,想象用铅笔戳破它的快感。
参观路线经过图书馆时,阿玥实施了她的逃跑计划。一个敏捷的转身,她闪进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里。心跳声在耳膜上擂鼓,这种久违的刺激感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穿过紧急出口,她闯入一个被遗忘的中庭。杂草从地砖缝隙中野蛮生长,一栋爬满常春藤的老建筑沉默伫立。门廊上方,"艺术楼"三个字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
正当她犹豫时,木门发出年迈的呻吟。抱着画具走出来的男人像是从黑白电影里走出的角色——苍白的皮肤下能看到淡青色血管,左腕上几道平行的白色伤痕在阳光下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逃兵?"他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质感,眼睛却是令人意外的琥珀色。
阿玥下意识将双手藏到背后,那里有她最羞耻的秘密。"只是...透气。"
"许沉。"男人用沾着颜料的手推了推滑落的眼镜,"美术课的流放地管理员。"
某种危险的共鸣让阿玥脱口而出:"赵诗玥。"说完就后悔了,名字意味着身份,身份意味着责任。
许沉的目光在她手腕上短暂停留,却只是说:"要看看真正的青禾吗?"他侧身时,阳光穿过他的白衬衫,勾勒出肋骨的轮廓。
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尘土的气息。不同于主楼的虚假光鲜,这里每一道裂缝都真实存在。许沉从一堆习作中抽出一幅递给她:"《重生之皿》,大三时的作品。"
画中青瓷花瓶的裂痕里钻出嫩绿的新芽,那种不顾一切的生命力让林晓萱眼眶发热。她突然看清了那些裂痕的形状——分明是人体静脉的纹路。
"瓷器只有在破碎后,"许沉用指节轻叩画布,"裂缝才能成为种子呼吸的通道。"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她结痂的心脏。阿玥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陌生人——他眼角的细纹里藏着颜料洗不净的痕迹,左手无名指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茧,还有那些伤痕...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图案。
"你..."
"十六岁到十八岁,"许沉卷起袖口,那些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我以为疼痛是证明存在的方式。"
阿玥的呼吸凝滞了。三个月来第一次,有人不需要她解释就明白那种坠入虚无的恐惧。画室突然变得太亮太吵,她踉跄后退时碰倒了一罐画笔,它们散落在地面的声音像骨骼断裂的脆响。
"他们在找你。"许沉没有挽留,只是递来一张沾着颜料的纸巾,"艺术楼西侧楼梯直通行政楼。"
当阿玥握住门把时,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阿玥,有时候我们不是被困在生活里,而是困在自己对生活的想象里。"
这句话像一粒火星,落在她荒芜已久的心原上。
找到父母时,母亲正在用纸巾按压眼角晕开的睫毛膏。出乎所有人意料,阿玥听见自己说:"我想试试。"
"发生了什么?"父亲的手悬在半空,不确定是否可以触碰这个突然转变的女儿。
阿玥没有解释那个充满裂缝的画室,也没有提及那个手腕上有星辰图谱的男人。但当微风拂过校园,她仿佛听见画笔在画布上舞蹈的声音,那些音符拼成一句话:即使是破碎的瓷器,也能盛放最娇嫩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