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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载星河入梦来

词畔碎光

古渡的青石板被千年江水泡得发亮,踩上去像触着一块温凉的玉。石板缝里嵌着细碎的贝壳,是多年前江水退去时留下的吻痕,边缘被往来的鞋底磨得圆润,沾着晨露时,会泛出细碎的光。我牵着马走到岸边,缰绳在掌心磨出浅痕,马鼻里喷出的白气混着江雾,在半空凝成小小的云团,转瞬又被风揉碎了。

夕阳正把最后一缕金辉斜斜切进江面,像谁将一匹织了金纹的锦缎裁了半幅,沉在水底。波光顺着绸缎的纹路漫过来,爬上船舷时,碎成满舱跳动的星子——哦,那时还不是星子,是夕阳遗落的碎金。渡口的老槐树歪着身子,虬曲的枝桠探向水面,树影投在江里,被浪头揉成一串晃动的墨团,偶尔有白鹭掠过,翅尖扫过墨团,便溅起几点银白的涟漪。

“客官要过江?”槐树下的船家抬起头,斗笠边缘的草绳磨得发白,几缕灰白的发丝从斗笠下钻出来,沾着细碎的芦花。他手里正编着芦苇席,篾条在掌心翻飞,簌簌地响,像春蚕啃着桑叶。我点头,他便往对岸吆喝一声,声音穿过江雾,带着水汽的湿软。对岸的乌篷船慢悠悠荡过来,船头站着只白鹭,见了人也不飞,只歪着脖子啄翅膀上的水珠,那水珠滚落时,在夕阳里亮得像颗碎钻。

船是旧木船,舱板缝里嵌着经年的水锈,红褐相间,像谁用朱砂在木纹里写了半阙诗。凑近了闻,有股潮湿的草木香,混着舱角干草的暖,竟比书斋里的檀香更让人安心。船家姓秦,是个寡言的老头,手背爬满青筋,指节粗得像老树根,撑篙时腰弯得像张弓,竹篙入水的声音轻得很,“咚”一声,像怕惊了水里打盹的鱼。我往舱里搁了行囊,帆布与舱板摩擦,发出沙沙的响,他忽然递来个粗陶碗,碗沿有处小豁口,倒了半碗米酒:“自家酿的,解解乏。”

酒液漾着琥珀色的光,像揉碎了的秋阳沉在碗底,碗沿结着层薄霜,是江雾吻过的痕迹。喝进嘴里先是辣,像舌尖跳了簇小火苗,接着是甜,从喉咙暖到胃里,像把晒透了的棉絮裹在了心上。江风从舱口灌进来,带着芦苇的涩味,吹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那铃声脆得很,像被星子敲过。远处的山渐渐褪成青灰色,像被水墨晕过,浓淡不一,最后只剩几道淡影贴在天边,倒像是谁蘸着暮色,在蓝布上绣了几笔。

“这江夜里有星子落。”秦老汉忽然开口,眼睛望着远处的水面,瞳仁里映着半片残阳,“落得勤时,满江都闪,像撒了把碎钻,伸手一捞,能攥出半掌的光。”我笑了,他却认真起来,枯瘦的手指在舱板上划着圈:“不是诳你,去年有个秀才,醉了说看见星子钻进船底,银亮银亮的,醒来舱板缝里还嵌着星子的屑,对着太阳看,能晃花眼。”

天擦黑时,船泊在一片芦苇荡边。芦苇已抽了白穗,风过时,穗子互相碰撞,簌簌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秦老汉在船尾生火,枯枝是捡来的柳木,燃起来噼啪地响,火星子往上窜,被江风一吹,散成细碎的金粉,落在水面上,竟与水里的光斑融在了一起。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舱壁上,忽大忽小,像水里游过的鱼。我往舱里挪了张竹凳,拎着酒碗坐到船头,看暮色漫过江面——先是近岸的水成了墨色,接着是远处的,一波一波,像谁用墨汁在宣纸上晕染,最后连天边的云也被染透,只剩下几颗早亮的星子,疏疏落落地挂着,像谁把碎银钉在了黑丝绒上。

月亮升起来时,江面上忽然起了雾。不是浓得化不开的那种,是淡雾,像一层蝉翼纱,把月亮裹得朦朦胧胧,倒让星子显得更清透。它们一颗接一颗亮起来,先是疏疏落落,像棋盘上的棋子,后来竟密得挤在一起,天上是星,水里也是星,船像浮在两重星空中间,上下都是璀璨。星子的光不是刺目的亮,是温润的,像浸在江水里淘洗过,连棱角都磨得圆钝,洒在舱板上,积了薄薄一层,像铺了层碎玉。

我又倒了碗酒,这一次,醉意来得快,像江雾漫过船舷,悄无声息就裹住了人。眼皮发沉时,忽然觉得船在往上飘——不是漂在水上,是往天上走。低头看,舱板竟变得透明,能看见水里的星子在游,像一群银鱼,摆着尾巴从船底溜过,鳞片擦过木板,发出细碎的响。再抬头,天上的星子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能摘到,那些光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沾了露水,又像谁的睫毛轻轻扫过。

“醉后不知天在水”,原来前人刻在竹卷上的句子,是真的尝过这般滋味。清醒时总把天和水分得明明白白,天是高远的,悬在头顶,水是低柔的,托在船底,像隔着层看不见的墙。可醉了的时候,这墙就倒了,天浸在水里,水接着天,星子既在云端眨眼睛,也在水底打盹,连我坐着的船,都成了天地之间的一片叶,哪边都不靠,又哪边都连着,摇摇晃晃,倒像是躺在天地的摇篮里。

舱里的烛火不知何时灭了,大概是被江风掐灭的。秦老汉睡得沉,舱里只有他匀净的呼吸声,和江浪拍船的节奏合在一起,像支慢调子的曲,咿咿呀呀,唱得人心里发暖。我脱了鞋,赤脚踩在舱板上,木头发着潮润的光,像被星子镀过,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光斑,踩上去,像踩着满地的碎钻。江风忽然停了,水面静得像面镜子,天上的星和水里的星严丝合缝,连闪烁的频率都一样,倒像是谁把天空铺在了水面上,又把水面吊在了天空下,让人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

不知何时躺下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蜷在舱尾的草堆里。草是新割的,带着阳光的暖,混着江雾的凉,盖在身上竟比锦被还舒服。梦里好像在水里游,四周都是星子,凉丝丝的,却不冷,像泡在温汤里。有颗大星子凑得极近,圆滚滚的,发着柔和的光,我伸手去抱,却抱了满怀的月光,软得像棉花,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许是岸边的桂树开了,风把香送进了梦里。

“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来梦是能装满一船的。那些平日里散在风里的念想,被这船一收,竟沉甸甸的,慢慢往下坠,压在星河上。星河也不恼,反倒托得稳稳的,像母亲托着熟睡的婴孩,连浪头都变得轻了,怕惊了梦里的人。我忽然懂了秦老汉的话,星子哪里是落进水里,是落进了梦里,落进了这摇摇晃晃的船里,在舱板上留了痕,在酒碗里藏了影,在醒来时草堆的余温里,悄悄等着被人发现。

草堆边的酒坛空了,陶土的内壁泛着潮白,坛底躺着片干枯的芦苇花,大概是昨夜的风顽皮,悄悄塞进去的。我坐起身,见秦老汉正蹲在船头,手里捏着根细针,穿起条银鱼——鱼是夜里捕的,巴掌长,鳞上还闪着光,像沾了星子的碎片,被晨光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醒了?”他头也不抬,指尖的针灵活地穿过鱼鳃,“天快亮了,星子要回家了。”

往水面看,果然。天边泛起层鱼肚白,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一点点吞掉星子的光。水里的星子先暗下去,像被谁吹灭的灯,一颗接一颗,最后只剩片模糊的亮;接着是天上的,渐渐淡成了薄雾,融进晨光里,倒像是从未亮过。江雾也散了些,远处的芦苇露出灰绿色的梢,被晨风拂得轻轻摇晃,穗子上的露水落下来,滴在水里,溅起细小的圈。

秦老汉把穿好的鱼扔进竹篓,背起篙:“过了这片芦苇,就到岸了。”竹篙入水时,惊起几只水鸟,灰扑扑的,扑棱棱掠过水面,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舱板上,碎成细小的光斑,像星子最后的影子,闪了闪,就不见了。

船行得稳,江浪推着船尾,画出细碎的波纹,像谁用指尖在水上写着诗。我靠在舱壁上,看晨光漫过水面,从银白变成金红,最后铺成一片亮闪闪的绸缎,风过时,绸缎便轻轻褶皱,晃得人眼晕。秦老汉的背影在晨光里成了剪影,撑篙的动作慢悠悠的,竹篙入水、出水,带着规律的轻响,像在水里写着什么字,写了又抹去,抹去又重写。

快到岸时,他忽然说:“星子落进船里,是记挂着人呢。”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去,“走夜路的人,见了光,心里就踏实。”我望着远处的渡口,那里已有了零星的灯火,昏黄的光混着晨光,像被遗落的星子,在雾里轻轻晃。或许吧,那些夜里落在梦里的星子,原是怕旅人孤单,悄悄来作伴的。它们不说话,只把光留在船板上,留在酒坛里,留在醒来时草堆的余温里,留在江风掠过衣角的凉意里。

踏上渡口的石板路时,江风还缠着衣角,带着淡淡的酒香,像昨夜的星子还没走,藏在布纹里。回头望,那艘旧木船已漂远了,像片被星子吻过的叶子,慢慢隐进晨雾里,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在水天相接处轻轻晃。石板缝里的水洼里,还盛着半盏晨光,晃了晃,竟晃出颗细碎的星子——大概是昨夜没走干净的,藏在水里,等着下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再随船去赴一场星河的约。

风过时,古槐的叶子沙沙响,像谁在念着那句诗,一字一句,漫过石板路,漫过晨光,漫过渐远的江水。我摸了摸袖袋,里面好像还揣着梦里的光,暖融融的,走在渐亮的天色里,竟一点也不觉得冷。原来有些相遇,不必说破,星子懂,船懂,江水懂,醒着的梦懂,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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