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校园小说 > 词畔碎光
本书标签: 校园  古风  文集   

蓼风渡

词畔碎光

石板路被秋露浸得发乌,像一条被遗忘在岸边的旧绸带。我踩着这样的路往渡口去时,裤脚沾了细碎的湿,凉丝丝地往皮肉里钻——这是入秋的第三场露,比前两场更沉,连空气都像是泡在井水里,捞起来能拧出半捧寒。

渡口的木牌歪歪斜斜地插在泥里,"蓼风渡"三个字被风雨蚀得只剩个轮廓,像谁用指甲浅浅划在木头上。守渡的阿伯说,这名字是早年一个落第的秀才题的,那时岸边的红蓼能长到半人高,风一吹,红浪能漫过石阶。我此刻望去,却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丛,贴在水边,叶子蜷着,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连开花的力气都省了,只在梢头缀着几粒暗红的苞,被风一吹,便怯生生地抖。

"等船?"阿伯蹲在石阶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深水里的波纹。

"嗯,去对岸。"

"晚了哟,"他磕了磕烟锅,"最后一班船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我这才抬头看天,星子已经稀稀拉拉地亮了,不是夏夜那种泼洒的繁密,是疏疏落落的几颗,悬在墨蓝的天上,像谁把碎银撒在砚台里,沾了墨,透着股冷淡。碧潭的水在脚下铺展开,黑沉沉的,望不见底,倒像是把天整个儿吞了进去,星子的光落进去,连涟漪都泛不起来,只在水面漾开一点极淡的银,旋即又被夜色吞没。

"这水,凉得很。"阿伯往水边啐了口烟渣,"前几日有个打鱼的,网刚撒下去,胳膊就僵了,上来时青一块紫一块,像被冻住的茄子。"

我往水边挪了挪,石板缝里的苔藓湿滑滑的,带着股土腥气。水是极清的,清得能看见水下的鹅卵石,圆滚滚的,像被人摩挲了几百年,却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寒。白日里该是碧色的,此刻被夜色染成了墨,只有星子落进去的地方,才透出一点碎玻璃似的亮。这便是诗里说的"星辰冷落碧潭水"么?星辰本是高远的,此刻却被潭水拽着,落得这样近,近得像要沉下去,连光芒都带着股不情愿的疏离。

忽然有雁鸣从头顶砸下来,不是一声,是一串,沉甸甸的,像坠了铅。我猛地抬头,只看见几道黑影划破天幕,翅膀扇动的声音里裹着风,竟带着哭腔。阿伯站起身,往远处指:"往南飞的,过了这潭,前面就是大江,更冷。"

雁群飞得很急,翅膀几乎要擦过岸边的红蓼。那些暗红的花苞被带起的风一吹,竟有几朵颤巍巍地开了,细碎的红,不算明艳,带着点涩,像谁用胭脂在草叶上蹭了蹭,没蹭匀,倒蹭出几分凄楚。这红是这墨色夜里唯一的暖,却被风撕得零零碎碎,贴在水面上,像被揉皱的信笺,字迹都晕开了。

"红蓼开了,就离霜降不远了。"阿伯裹了裹身上的旧棉袄,"去年这时候,我家老婆子还在这儿摘红蓼,说要编个镯子给小孙女,结果......"他没说下去,只是把烟锅往石阶上磕得邦邦响。

我忽然想起行囊里的木匣,里面装着母亲留的旧毛衣。那年秋天下雪,她坐在火塘边织,线不够了,就拆了父亲的旧围巾,深灰掺着藏蓝,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我小时候画的山路。此刻摸起来,羊毛已经发脆,领口磨出了毛边,却还带着点烟火气,像是刚从火塘边拿起来。

雁鸣渐渐远了,被风揉碎在潭面上。碧潭又静了下来,只有水鸟偶尔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红蓼抖落花瓣的轻响,细得像叹息。阿伯蹲回石阶上,烟锅又亮了起来,火星在他脸上晃,忽明忽暗。

"你看这星,"他忽然说,"看着近,其实远得很,谁也挨不着谁。"

"人不也一样?"我摸了摸木匣,毛衣的边角硌着掌心,"走着走着,就散了。"

他没接话,只是望着潭水。星子落进去的碎光,不知何时聚了些,像撒了一把碎钻,却被水纹晃得站不稳,东倒西歪的。这潭水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天上的星,照见了岸边的花,也照见了我手里的木匣——母亲织错的那几针,在星子的光里,竟像是结了霜。

不知过了多久,阿伯的鼾声起了,很轻,像怕惊了这潭水。我把木匣打开,掏出毛衣,往身上裹。羊毛蹭着脖颈,有点痒,却奇异地暖。风从领口灌进来,带着红蓼的涩和潭水的凉,混着毛衣上的烟火气,竟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像小时候喝的药,苦里藏着点甜,甜里又裹着点涩。

红蓼还在落花瓣,一片,又一片,飘到水面上,被星子的光照着,像谁掉的泪。我想起母亲织毛衣时,火塘里的柴噼啪响,她的白发落在毛线团上,像落了点雪。那时总觉得秋夜很长,长到能数完火塘里的火星,如今才知,长的不是夜,是没说出口的惦念。

雁群早已没了影,天尽头泛起一点鱼肚白。潭水的墨色渐渐淡了,露出底下的碧,像被谁悄悄换了砚台里的墨。星子一颗接一颗地隐去,最后只剩一颗,悬在水面上,迟迟不肯走,倒像是忘了路。

阿伯醒了,揉着眼睛说:"天亮了,船该来了。"

我把毛衣叠好,放回木匣。岸边的红蓼还在落,只是那点红在晨光里更淡了,像被水洗过的胭脂,只剩下点影子。水面上的碎光也散了,碧潭又成了一面干净的镜子,照见我眼下的青黑,照见阿伯佝偻的背,也照见远处飞来的第一只白鹭,翅膀白得像雪。

船来了,橹声咿咿呀呀的,像谁在哼一首没谱的歌。我踩着石阶上船时,裤脚的湿已经冻干了,却留下几道白痕,像霜。回头望时,蓼风渡的木牌还歪在泥里,红蓼的花瓣落在石板上,被露水浸得发透,像谁写了一半的信,没写完,也没寄出去。

橹声渐远,碧潭的水在船后拖出一道白痕,像被撕开的绸带。我忽然明白,有些冷不是藏在水里,也不是藏在风里,是藏在星子的光里,藏在红蓼的红里,藏在旧毛衣的针脚里——它不咬人,却像这秋夜的露,悄没声地浸进来,等你察觉时,早已凉透了骨头。

船过江心时,又有雁鸣从云里落下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抬头望去,雁群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往南去了,翅膀上沾着晨光,亮得像镀了金。而那片碧潭,早已缩成了一面镜子,星子落进去的地方,只剩一点极淡的银,像谁忘了收的念想,在风里轻轻晃。

上一章 船载星河入梦来 词畔碎光最新章节 下一章 星风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