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暮色渐沉，将军府廊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将庭院里的青石板路映得暖融融的。叶云溪披着件半旧的藏青外袍，慢悠悠踱到院中海棠树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穆云漫端着一盏参茶从屋里出来，见他对着树出神，不由放轻了脚步。

“看什么呢？天晚了，风凉。”她将温热的茶盏递过去。

叶云溪接过，没喝，只用手捂着杯壁。“漫儿，你记不记得，这棵树是承煜满月那天，咱俩一起种下的？”

穆云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秋日的海棠叶子已落了大半，枝干遒劲地伸向渐暗的天空。“怎么不记得，”她嘴角弯起一丝浅笑，“你非说儿子得像树一样扎实，挖坑埋土，忙活得满头汗，结果让爹娘笑话，说镇国将军不去校场倒来当花匠。”

“那时候多好，”叶云溪叹口气，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沙哑，“孩子小，爹娘在，家里整天热热闹闹的。如今……”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穆云漫自然懂他未言之意。如今庭院深深，老父老母已逝，儿子们各有家室，孙子也到了去学堂的年纪，这偌大的府邸，白日里尚有人声，一到夜晚，便静得只剩下风声。她伸手，轻轻挽住丈夫的臂弯。“如今不也挺好？清静。你我这把年纪，也该享享清福了。”

叶云溪侧过头，借着灯笼的光看她。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眼角的细纹和依旧清亮的眸子，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几十年前，那个在御花园追着他跑、簪着茉莉花的小公主。“是啊，清福。”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就是这清福日子过久了，偶尔也觉得……空落落的。”

这话说得含糊，穆云漫却听懂了。征战半生的人，骤然闲下来，筋骨是松快了，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安放。她想起前几日，他对着书房里那副蒙尘的铠甲发了半晌呆。“空落什么？”她故意嗔道，“是嫌我每日在你眼前晃，烦了？”

叶云溪果然被她逗笑，紧绷的神色松弛下来。“烦？我敢烦长公主殿下吗？是怕你闷。年轻时答应带你游山玩水，总被这事那事耽搁。如今真闲下来了，我这老骨头反倒不争气，走远些就腰酸腿疼。”

“游山玩水有什么趣？”穆云漫拉着他往暖阁走，“我瞧着，每日跟你拌两句嘴，看着康康识两个字，再听承煜、承瑾说说外头的趣闻，比什么山水都强。”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寒凉。软榻上放着穆云漫未做完的针线，是一件给未出世小孙女的小袄。叶云溪拿起那件红彤彤、针脚细密的小衣服，在手里摩挲着。“手艺还是这么好。”他抬眼看向妻子，目光柔和，“漫儿，跟着我，委屈你了。”

穆云漫正拨弄炭火，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又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叶云溪放下小袄，语气认真了几分，“你本是金枝玉叶，该在锦绣堆里过一辈子。嫁给我，边关的风沙吹过，京城的明枪暗箭也受过，如今老了，还得操心我一介武夫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稳。”

穆云漫走到他身边坐下，拿起那件小袄，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缠枝莲纹。“叶云溪，”她连名带姓叫他，声音却软得像水，“你跟我说说，什么是锦绣堆？什么是安稳？”

她不等他回答，便继续道：“在我看来，当年你在千军万马前说‘等我回来就娶你’，比什么锦绣都耀眼。边关大营里，你我共披一件大氅看落雪，比什么堆都暖和。至于明枪暗箭？”她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昔年执掌凤印时的傲然，“有你我并肩，何惧之有？”

叶云溪望着她，一时语塞，心头却热流涌动。他想起多年前那个从边关浴血归来的夜晚，她提着宫灯站在城门口等他，雪花落满肩头，看见他时，眼睛亮得胜过星辰。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世间万千风景，都不及她一人。

他伸手，将妻子略显清瘦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她的手不再如少女时柔腻，指腹有常年握笔持家留下的薄茧，却是他一生握过最踏实、最温暖的存在。“漫儿，”他声音低沉，“下辈子，换我追着你跑。你当将军，我做你的小跟班。”

穆云漫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眼角的纹路也舒展开来。“得了吧你，就你这驴脾气，给我当跟班？三天就得跟我掀桌子。”她笑着，却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不过……若真有下辈子，我还找你。”

窗外，秋风掠过枯荷，发出沙沙的轻响。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暖阁内，烛火噼啪，映着一双相互依偎的身影。几十年的光阴，仿佛都凝在这静谧的一刻里。吵过，闹过，分离过，也生死与共过，最终沉淀下来的，不过是这秋夜里一盏茶的温暖，和彼此手心熟悉的温度。

岁月悠长，而他们的故事，早已融入这将军府的每一片砖瓦，无声，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