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膝下,儿见府墙一角天,想念天地万状。远行在即,惜别依依,谨修寸禀,以慰亲心。”殷夫人将这截矮纸上并无章法的斜草一一看了去,那纸被她稳稳按在桌上。
“还是这样急性子......只顾得用套话在爹娘面前充作乖巧了......今日外出了,却不告知什么时候归家......儿时为静心苦练的草字,也不很顶用......”她叠整好边缘不齐的纸,断续想着,低头在屋子里来回走,照例在角落不显处瞧见了儿子未清扫到的纸团。其话无非是些不喜关中百无聊赖的牢骚,还有一首打油小诗,殷夫人边看边笑,也将它收好,心里有了劝慰自己的话:“说不定他溜得匆忙,千言万语在心中,可惜纸太短,来不及再写了。年轻人总要出去,孩子在外经了事,才算长大成人。”
“只是天还这样凉,也不清楚吒儿能不能记得多添衣。” 殷夫人盯着大开的窗户,知道了他怕是夺窗而走,向前快走几步将要关紧,却先闻见了一缕浮动的暗香。小儿远行,荷花却早来了。李府的荷花在哪吒出生那年栽种,十几年来未曾吝啬过香气,其香清透,这时让她的心沉稳下来,在窗前多站了会儿。思绪怀远间,又是瞟见一团纸,她只好极轻地叹了声气,以手阖窗,绕门过去察看,展开却见那纸上遒劲妩媚的楷字。“扔了这信却怪!儿子越大,却常觉得难为情......家人间真心实意的话,他觉得肉麻不成!?”
原来是哪吒留给爹娘的辞行信,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什么“爹爹娘亲在上”,“舍不得又不能”,“惦念两位哥哥”,“精神上拥抱你”“情在四方,心萦家亲”“一想便心安”......凡是三公子万万不会从嘴里吐出来的,都在上面了。殷夫人原是带了薄怒,看纸上字愈来愈密,泄了气。
那荷花香终于渐渐分明起来,是微蕊初绽的微甜,她却嗅得从前沾衣不散的更多气味。是莲花满塘的甜蜜,荷风将腻抖落,只剩了香雾;是莲蓬熟透时的甘冽,偶尔混着被阳光晒暖的芰叶气息;是莲子熬汤后的微苦,总是青涩中蕴了淡淡的药香......而这里的河,只是流淌翻涌,将四季都轮转。
“又到一年好时节。”她想。
“正是陈塘好风景,莲华生时又逢君......”娃娃脸的孩子突然跳到眼前,一板一眼念了句瞎凑的诗句,“哪吒大哥!又偷偷跑出关去?”哪吒正凝神盯着大开的城门,被吓了一下,握紧手中剑鞘,挑眉笑道:“这次你不能拦我了,今天这关,我偏要出。”
“从前我也拦不住你啊。太乙仙长说了,心住魔咒,情挂亲缘,天上还有不知真假的星劫盖着,你这时出关才可。”申小豹仰脸奶声奶气地说教。
哪吒抱着剑,弯腰盯他未化成的豹子鼻子,却放下这事,反问他:“你难道就不想出关看看?顺便见你哥?我是想闯一番,也是真想去看望我那两位兄长......还有......贞英。待在这里,除了父母师友,谁又把我看成人。”
申小豹炸了毛:“谁又不把你看成人了?!”
“嘁,知情的唯恐避之不及;不知情的只以为我是大力神仙,法力无边,当那神庙里的不败金身供着,一眼也直视不得,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喘,能说他们不怕?凡人天天神佛像前长跪不起......他们错将我看作下凡仙人,却万般畏惧?你说,这是叶公好龙,世人好神吗?”
“瞧你说的,仙和妖倒好像一样受人异目以待的。我不听你的策反,哥叫我听太乙仙长的话。”
“还是个乖孩子嘛。”哪吒评价道。
“我修行数十年,你芯子里是个未成人的,顶着个十四五岁的脸,说我是小孩?!”他冷不丁现出豹子头,却煞是可爱,并无震慑。
“我不和你多说。你来却是为了什么?”
申小豹将豹子头收了回去,头顶的三个发髻晃来晃去,正经道:“你师父托我把法器还给你。”话落,哪吒指尖一动,混天绫便在颈后打了个焰结,绕至腰间垂落,风火轮燃起热浪,引得乾坤圈震颤,正与飞来的火尖枪铮鸣相应。
哪吒只觉得全身一沉,不理会那枪,摆手将它们都收了,低头瞥了一眼怀中青色剑鞘上的回龙纹,抬眼却见乾坤弓悬在一旁,又一挥袖,轻轻开口:“我且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和我一起出关?”
“自然!你师父托我带着你呢!”申小豹看星星一样看毕这诸多法宝,挠了挠头,眼睛在喊话中更亮了。
“那我们一起。”哪吒抱剑而立,红衣翻飞,束发的绸缎被风缠了去,剑穗在他手腕边飘荡,“这金环偈太重,我暂且忘了它;你想上昆仑山的志向也放一放,先看过了山峰巅峦,江河湖海,众生芸芸,他人种种,再说自己的事。兄长们在外闯荡,做弟弟的,也想碰一碰刀剑、撞一撞南墙。”
“哥去过的地方,我也要去!哥走过的路,我也要跑过一次!”申小豹兴奋喊着就要化成豹子冲出去,却被哪吒一把抓住,“跑错了......到底是你带着我还是......”
两人出了陈塘关好远,哪吒心中异样的喜感还未曾散去,并夹杂着一点失落。这大门他不是没走过,这次却觉得是真正跨过去了,于是心道:“以后的门如何窄,我也能破开。
“早就想问你了。天天看你提着这剑,却没见一次出鞘,这是为何?”
“枪固是百器之首,可我天天提着枪,很容易被当成傻子。”
申小豹疑问道:“所以你天天抱着剑是为了......”
哪吒答:“自然是为了耍帅。”
申小豹盯了他好一会儿,冷静断然:“太乙仙长说得果真不错。”
哪吒放肆大笑,指尖蜷曲,不停摩挲着鞘上霜纹,脚步更轻。
“他说让你放心带着我,你竟也轻易信过?”
“且放宽心噻,哪吒一身法宝,又有乾坤圈和那片龙鳞在,这十七年除了出不了关无聊,再顺利不过。当年星象紊乱,怕是天尊他老人家算错了也不准。再者说,娃儿已经长大了。”太乙真人坐于城楼之上,边嚼边劝。
李靖锁眉紧盯,直到一红一灰两道身影消失在长路尽头,沉郁的目光才收回,转身继续拭甲。“李将军嘞,这凯甲再擦,待你回了铁山,夜里就用不着月亮和灯烛了,你把它往高台上一放,如日在天啊。”
“让仙长见笑了,我并非担心魔障。吒儿是年轻,顽劣了些,我知他心思良善。只是......那乾坤圈一日不从脖子上取下来,魔气是压制了,我儿却也时时被压着性子。”
太乙一听,也不嚼了,见李靖冷硬的眉目松下来,于是一擦嘴角,狠拍他肩膀,“娃儿用不着乾坤圈,是早晚的事,我是做师父的,自然什么都做得成。”
李靖却停了手,对太乙一拜,“多谢仙长费心费力多年。想来夫人还不知道吒儿出远门,我先回府一趟,劳烦仙长替我看着些。”说罢,不见了。
太乙不免愣住,只得跟着一旁的府仆大眼瞪小眼,“倒是奇了怪了,这刚从铁山归来,府中情况难比殷夫人清楚。”
“仙长莫怪,我家大人和夫人感情甚笃。
“十几年,我就算眼瞎耳聋也清楚了。”太乙撇了撇嘴,冷飘飘说,又暗自想:“殷大帅曾经也是南征北战,凛凛威风,哪吒脾气爆,也是随了她,幼时又极黏着,瓜娃子怕是不敢也不能不向她辞别。”便只好凭栏瘫坐。
那府仆见他忧心忡忡,便恭敬道:“三公子是灵霄来人,刀枪不入,力大无尽,不会痛、不会哭,妖......物区区,自当退让。”
“到底是不会哭,还是不会流泪?”转角处两人来时无声,殷夫人那双惯常温情的眼睛冷然扫过,声音不大,却让府仆猝然偃声,双膝砸了下去,却是背对着她,额头触地的瞬间,喉间挤出颤抖的气音,两排牙齿在凉风中格格作响:“恕......恕罪......”
这一跪让另外三人的心都一沉,李靖的半边脸颊被铠甲的寒光映亮,殷夫人轻哼一声,指节因握剑而微微泛白,太乙扶着栏杆站起来,欲言又止。
地上人的腰背便不自觉地又弯下三分。
“这混蛋小子,回家看我不收拾你。”殷夫人的叹息声声,入缕缕东风,远眺渺渺尽处,积云堆雾。
“起来吧。”
“哎嗨嗨,你们说噻,哪吒这娃儿,与你们聚少离多,不知道李大人回来也就算了,出关竟也不和夫人你辞行嘞......”
“哪吒大哥,为何不当面与两位大人告别?”
“你现在说得轻巧,我倒是听说你哥离开时,你却躲在屋里,他走后我师父废了好大劲儿才把你弄出来。”哪吒冷笑道。
“我那时还小,现在却后悔。”申小豹闻言耷拉着头,焉了吧唧的。
“我却不后悔。”假若我当着爹娘的面出关,腿是如何也动不了的。”
“等等,两位?”哪吒这时回了神,轻敲这剑柄的手指停在空中,“我爹偷偷从西北跑回来了?”
“看,你后悔了。”“没有的事。”
阳光破云而出,哪吒抬手遮挡,指缝间漏下的光斑,便落在浅浅的锁骨窝里。
申小豹又深深看了他好一会儿,只想着他才活了十七年,以后就知道了。
“对了!这句话你师父让我传达到:哪吒从没正经练过武,空有一身蛮力……先去......岫郁山!仙长有个朋友在那儿,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却知道那是出了关又进山,不去!我就是师出无门的野路子,也能一枪撂倒千万人。”哪吒驳道。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浮现出太乙拿出佛尘敲他的头,口中不住念“不听师父言,吃亏在眼前噻”的样子。
“岫郁山离惊落城不过十几里,黑白两道,三教九流都汇聚于城内,‘一城惊落,天下万种’,你要见山见海见人间,非得去一趟惊落不成。”
哪吒不愿地应了一声,却听他惊道:
“那我便猜到了,你怕跟爹娘辞行时哭得不成样子,有损三公子风度!”
哪吒瞪圆了眼,刚要作为,又听他叫道,“你闻闻,附近是不是有荷花香!?说不定我们幸运,遇上了荷塘,你要不要去瞅瞅,可比你院中的那池开得好些?”话毕,一抹清冽香便倏地钻进他的鼻腔里,绕啊绕,转啊转。
“夏天又要到啦!”申小豹顺势脱身,眼角弯起,卧蚕鼓成小月牙,蹦跳着往前跑。
哪吒立于道旁,忽而转身回望,风裹着晒暖的荷叶味扑面而来,这是陈塘关挽留游子最后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