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流水暧暧,莲叶田田
“岫郁山?是个钟灵神秀的好地方,不过已经没有多少人这样叫了,当地百姓都叫它惊落岭。若不是两位少侠遇到了老朽,怕是拿着这名字问了那传说中的土地公,也不能知道它在何处啊。”瘦骨嶙峋的老者牵着白衫小童,“呵呵”震颤了两声,慈爱地望向不出所料迷路的两个人。
申小豹问:“是由它附近的惊落城而得名?”
“不错,只不过现在叫‘金络城’了。”那小童嘻嘻笑道,扬起脑袋直直盯着他。
哪吒觉得有趣,便蹲下来逗他:“小孩儿,叫什么名字?有几岁了?你也住在那镶金的城郭里?”
“亏你个有心却中空的三公子!在外面这样问小孩子,是要被当做‘叫魂’的犯人被官府抓起来敲碎脚踝的!”申小豹急急叫道。
那老者眉毛颤动了一下,向申小豹投以安抚的目光,哪吒便睨着眼笑道,“我是没去过外面,但也多少知道些,这本是无稽之谈,你却信了?”
“狗咬吕洞宾!”申小豹气得跺脚。
“我是红—儿—,红儿,有六岁零十四天,住在金络城远郊外一间木屋里,可漂亮啦。”红儿低头鼓着腮帮子,终于扳手指查数完毕,重新抓起老者的手,睁圆了黑得发亮的眼睛,“我师父名伊讳......不知道了!”
“原来是伊老先生!”哪吒正色,恭谨作揖,扬声喊道。申小豹抽了抽嘴,暗骂人模狗样,便看到哪吒蹲着对红儿轻言轻语:“我叫李哪吒,有十九岁不知道多少天,家住陈塘关,该是和你家一样漂亮。我也有个师父,家师不才,便不说了。”
申小豹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无才无能,无功无德,不敢丢了家师的脸面,便不提名讳。’”
“你们要去山上,不妨与我们同路!今天就能到了!我师父可喜欢热闹了!”红儿歪着脑袋喊,被含笑点头的老者整理了衣领。又指着申小豹问,“这个哥哥,又姓甚名谁啊?”说罢双手捂嘴笑起来。
“我叫申小豹,七山五岭来的,家里没师父,却有顶天立地的爹和哥!……” 申小豹细细说来,·却没透露自己是豹子精修炼成人。
“红儿,我跟你有缘,我最喜的,便是红色了。我和你的小豹哥哥之前遇到个放牛的,好生奇怪,那头黑牛也诡异得很……”哪吒插嘴道,被申小豹打了回去,“那牛怎么没把你当成靶子撞过来......”
伊老眯缝着眼瞧红衣青年,日光从叶间漏进来,恰横在哪吒的眉棱骨上,映得那脸庞愈发鲜活了。他嘴角便不自觉弯出些纹路来, 声音带着闷响,似生拖出来,“李少侠何必逗我这徒儿?你要问那放牛郎,我给不了答案。可你若想问你自己,我有一解。”
哪吒抬手碰了碰颈上的乾坤圈,道:“我无意套这小孩儿的话,只是有些奇怪......我自己是谁?还用问别人吗?”
“那又何必北上?果珍李柰、海错江瑶之富饶,也留不住你吗?”
“惊落城朱甍碧瓦、巷舞衢歌,小辈想一睹盛世繁华,如何?”
伊老笑问,“那还是紫衣灵策殿下第三子吗?”
哪吒便没有话说了。
他蜷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南边的天,“看见了吗?”
哪吒沿着他的目光遥望过去。 数峰从云海中拔出黛色峰尖,林间犹自簌簌摇动,落叶打着旋儿坠下,几只山鸟从密林中惊起。
“非是峰峦催云去,不过流云自还山。”
哪吒心中一诧,见群山静立,浮云往返。
“何待夕阳西沉时,倦鸟自当归林巢。”
林间忽然掠过几道伶仃的剪影,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竟震得他睁不开眼睛。羁鸟归来。
“痴儿明否?无心而随心,返璞以归真。当你重回陈塘关,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伊老说罢,仰天大笑。
哪吒吃了一惊,耳中铮鸣。睁眼时却见旁侧三人并无异常。定睛看了看气定神闲的老者,压下心中激荡。
此后无事发生,一行人在山脚挥别。
未走多久,不远处炸起一声尖锐的喊叫。
“你们两个!给石矶娘娘我听着!”两人一齐回头,一个玲珑有致的小石人叉腰站在大石块上。
她转身跳着往前走,“叫申小豹的那个,跟我过来!叫李哪吒的那个,自己在山上随便转转!”
“你这石妖,好没礼貌!”哪吒皱眉斥道,却见一面咧嘴谄媚笑着的镜子飘过来,“嘿嘿,两位便是李三公子和申少侠吧,我家主人就是这脾性,莫怪,莫怪。我们只是来传话,两位前后脚见了山上那位就知道了。
哪吒仔细打量了它半天,眉宇间凝着几分戾气,愤愤道,“不过是学武,搞什么啊。还一个一个见,选妃呢?”
“说了别看那旮旯子里误人的话本!”
“那怎么成?我还是看你房间里桌子下......”
“咳咳......师伯其实还要我们帮山中仙人做件事。”申小豹手里绞着衣角,含糊咕哝了一句,便跟着走了,几步后又回头冲他喊,“哪吒,你等着我!”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仙人,是不是跟我师父一样不靠谱。”哪吒眯起眼睛,放了神识去探这山,未至深处,又咬牙收回来。
“再探就无礼了,毕竟是倒霉师父的朋友,且不知道那魔障会怎样。”
他四下观看了一圈,倒真的开始在山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见山色如黛,绿荫蔽日,凉意沁人,脚下落叶松软,夹竹小道翠色逼人,倒与腰悬轻剑相配,便走入篁竹林,曲径尽处不远,竟是一河莲花,开得正盛,朱砂晕开了似的。他这下才开心了起来,心里甚至认可了山主的品味,趋步过去。
有风吹竹叶泠泠作响,河塘便复苏了。荷叶翻出青白的背面,火莲开得倦了,花瓣边缘微微卷起。其下清波荡漾,似有游鱼啄浮萍,引得圈圈涟漪,哪吒看得心悸,想要触摸水纹,却见河下浮起一道绿色的影子,一个莲蓬在这时晃了晃,竟掉落下去,“扑通”一声。哪吒忙喊道“是谁人”,来不及多想,鬼使神差般向河伸出手,却被一把抓住小臂,踉跄着跌坐到了岸边。那人借着他的力出了水,溅起片片水花。他心停了一瞬,找到呼吸后发觉自己回握了对方湿漉漉的手臂,又盯着那截藕似的白皙愣了下,慌张撒手,清透的嗓音从河上升起来。
“我是敖丙。”
倒像金属碰撞河里的鹅卵石。哪吒不合时宜且不恰当地想。
他抬眼,入目是一张几近透明的脸,眉头小勾,眼尾微挑,那双淡蓝色的眼直直看过来,河里捧出的月亮似的,倒称得额上一对蓝角幽邃。
哪吒脑袋里轰地一响,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似的,却被河中的人再次握住手腕。他一面将手撑在岸上抬身,一面将自己往跟前拉。打量的目光在哪吒脸上流转,波光潋滟里,扬看他的脸颊,又瞧了一眼额头,最后静悄悄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猜测是因为双颊和前额突然生的热,该是被盯出来的,而且他的眼睛也看到那眸水蓝。
河塘仿佛颤抖了一下,莲叶静默如期,水花上扬,风铃响了。
“水佩花裳人到,聊赠一风田田。”他半身在水中,靠在岸边,一字一字念道,笑痕一深,露出整齐的齿列。哪吒想起陈塘关新剥的莲子。
“谁人该到?”哪吒也低头直直盯着他,散乱的头发落到了胸前。
“你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他不回答。
“是荷花香吧。”
他摇摇头,从水里捞出一朵莲蓬。
“这是风送给你的。”他在水雾里盈盈笑着,青色的衣领被碎光照得发亮。
“敖丙?”哪吒轻轻重复,“这里哪里有风?敖丙,这里哪里有风?”
“是我送给你的。这样说还不开心吗?”他退回河中,却让哪吒看得更清楚,也使他迷迷糊糊只顾点头。敖丙以手掩笑,却在尾音处陡然扬起个俏皮的小钩子。
哪吒看着敖丙在花叶下低笑,却好像看到他在空中。这样的目光相触,可能在下一秒停止,可能永远不会停止,他恍恍惚惚,陡生怅然,一下子呆愣住,无话可说。敖丙眨了眨眼,抬手,曲起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下次见面,我再送你。”便一头扎入荡漾的水中,荷叶晃了几晃,消失了。
哪吒被热风晃走了神魄似的,好久才找回自己,只感觉脖颈上的乾坤圈发烫,衣衫也有些紧,心中顿感不妙,盘坐在岸边,等河面平静,看清了自己的脸,眉峰比从前冷冽,眼睛更加细挑,褪去了些稚气,俨然是十九岁模样,甚至看着似乎还要大了些。
他虽说生有魔障,却因父母师长照护得好,虽对乾坤圈抵触,也未曾拿下过,从没见识过这魔障的厉害,方下便乱了心神,片刻后见无事发生,便安宁了。
那金环偈大了几圈,在空中旋转,哪吒抬手,便径直环在他腕处,缩小,静止,再也不能圈住这天地乾坤。
“恐怕我没有那讨厌的东西。”他幸运地想,胸腔左侧却久久不息,仿佛血液里流着更沸腾的的血液,心脏里长出更滚热的心脏。
“看来我是真心住魔咒了。”他拾起一段红绸,随意一绑,也不管另外一条哪里去了,往小径旁的草地上一躺,用手臂盖着眼,翻身看到青翠中缀着的蓝色小花,开始低笑起来。这一笑闷在胸腔里,伸手一抹眼角,指尖泛白,沾了湿意。他知道是方才溅起的水花,却喜悦能洗涤自己的眼睛。
那是谁呢?是此处河神?这条河又如何得名......莲叶下躲着花的小仙子吗?这一幕跃入眼帘,该怎样窃窃笑语?......或者,他一定是龙。
要不然我一见你,又何以心引骤雨、情起飓风?我本是,心如顽石,不落静潭。我本是......无悲无喜,无忧无惧。那是了,换别的寻常人在这儿,便泪如垂檐雨,滴到穿磐石了。
以后再次见到这条河,你会流泪吗?
我一见到你就想流泪。
哪吒却并不流泪,那太过忧伤,那不是哀恸,那不被容许。
你是谁呢?敖丙?我是谁呢......
“我是哪吒!”他突然站起来朝着河喊——假若这里有河神,该能听见;假若这里有荷花仙子,该能听见;假若这里有龙,也该能听见。
假若爹娘在身边,亦该能听见。
“假若我不是天生魔障,漫天神佛、妖兽鬼怪,也合该能听见!”
“假若我真是天生魔障,这玄天黄土、朱日白月,我偏也让要你们听见!”
“呲”的一声,他将脚边碎石片踢向河中。石片点着水面,一跃一溅,几息后便沉入水底。河面很快合拢,仿佛从未有过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