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篇前言
前言 千年天下,万姓人间
“......武德昭,狼燧高......风断戟,碑蚀文。月冷塬,日晒土.....史脱页,血凝陶。墙开喉,镜生身...... ”
残阳如血,将锈蚀的戟刃映得暗红。折戟斜插在坟头,几块泛白的颅骨半埋在土里,空洞的眼窝对着残日。老人掰开半块胡饼,随意将碎屑洒在焦土上。
风过戈柄,枯草颤响。
坟堆后突然冒出一撮翘起的呆毛,接着是圆圆的脑袋,一双葡萄眼眨巴眨巴地看过来。
"老头,念叨什么呢?"少女翻身滚到老人跟前,手里攥着一截破帛。
“你这小丫头,踩着骨头了。”
她低头,靴底正碾着一片碎裂的额骨,"哎呀"一声,往旁边挪了挪,瞪圆眼睛盯着他。老人目光看向她手中的一小截破帛,道,“又是从哪个坟里挖出来的?灰头土脸的。”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袖口胡乱抹脸,又冲人吐舌头,想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布包里翻出几张泛黄的残页,“教我认字呗?将来去了人间,好做事。”
"不知天高地厚。"老人冷哼,"破不了蜃楼海障天机阵,出得去?"
“出去的事先不急,反正我还小嘛......”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炸开惊天动地的气浪。沙石暴卷如龙,金属嗡鸣声刺痛耳膜。老人猛地站起,耳畔金属嗡鸣,恍惚间又见伏尸千里的铁山战场。
"谁在破阵?!"
烟尘里踉跄走出个银冠青年,怀中抱着个气息奄奄的豹妖。玉冠碎了大半,余下几缕银簪梗在散乱发丝间,随喘息微微颤抖,龙角在暮色里泛着青芒。
“好小子,硬破了姚山帝君的‘蜃楼门’蜃......龙族?”
“是。”
“地上这只是豹子精呢!”少女从老人背后探出脑袋。
“你今日难出睡狮地。”老人断言。
敖丙苦笑,眼见现下出不去,正冠整袖,肃然一揖:“后生无知,敢请前辈。”
“不知道。”他盘坐断墙下,闭目如泥塑。
“前辈可是‘殷定’?”
他猛地睁开眼,稳住一瞬而过的恍然神情,“天下人......都该是‘殷定’......”
敖丙驳道:“明堂之上的那群人,才该是‘殷定’。”
老人忽然沉默下来,枯瘦的手掌突然攥紧又松开。
“两百年前......宝乐末,天下板荡,饥馑荐臻,豪强割据,生民涂炭。太祖武皇帝与文懿天后会殷县乡勇百人,盟于铁山,歃血为誓,号‘铁山军’,据险以抗暴政......太祖性刚毅,善骑射,能得士死力;天后多谋善断,明察秋毫,军中敬之,号曰‘铁娘子’......”他缓缓开口,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直直望向某处。
“那就是你的来处?”少女咬着指尖问。
“......”
敖丙冲她轻轻摇头。
“地火坑一战......《大周书·卷一·太祖天后本纪》载,‘伏尸百里,河水为之不流’。大哨长殷定,与太祖有'寒门胶漆'之契。以身为盾,叠覆主帅,箭矢穿骨犹怒目不退,血浸战袍三寸......”
“是夜,主帅帐中恸哭,殷大家等无措.....这时,一个年轻士兵冲到帐前高喊:‘主帅,大哨长死了,我等皆为殷定!为殷家夺天下,为天下定乾坤!’......太祖踉跄而出,兵将相顾无言,只满面泪霜......翌日破晓,殷娘子亲手升起新旗,'殷定军'三个大字便在朝阳中猎猎作响。”
“这倒与坊间传闻大相径庭。”
老人胡子一横,斥道:“东海之盟距今不过五十寒暑,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龙,入世尚不足甲子,怎敢妄断古今真伪!且说说市井之徒如何编排?”
东海之盟,即仙妖和约。其后妖族才得以正大光明地进入人间。
“传闻高皇帝实为天后赘婿,曾用'殷定'之名......还有者,谓高皇帝与'殷定'有断袖之谊,故立此名以为纪念......”敖丙见老人面色青白交加,识相地住了口。
"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少女歪着头追问,发间银铃随着动作清脆作响。
“......”
“姑娘,此事与从前所发生过的并无不同——历史真相与香艳传闻,本就是一支并蒂莲。”
“千年前,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后世人却编排他化熊劈山,吓得妻子化石。”
“商汤祷雨,自焚祭天,百姓却只记得他与妺喜的艳闻。”
“武王伐纣,本为拯民于倒悬,可如今说书人更爱讲妲己祸国、比干剖心。”
少女抬头,眼中疑惑:“高皇帝不是大英雄吗?”
“英雄的血流干了,就成了故事;故事传久了,就成了戏文;而戏文里,总爱加些美人配英雄的桥段。”敖丙龙瞳微眯,似望穿千古。
少女攥紧腕间银铃,狐耳竖起,利齿寒光凛凛,怒道:“这不公平!”
敖丙道: “是只年轻正义的小狐狸啊。”
“莫言他事!今日且将你们都送出去,我倒得了清净!”夕阳的光亮顺着老人佝偻的脊背滑下去,跌碎在土上。他的目光凝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那两双眼睛里跳动着盛大的火焰。
“吾等脚下这阵,名唤蜃楼海障天机阵,取两字为一门,共三小门。小子,你方才何以解得‘蜃楼’二字?”
敖丙道:“蜃楼悬在天边,远看是亭台楼阁,车马喧阗,走近了却什么也没有。人们每每驻足痴望,以为那幻影中藏着比人间更真实的世界。久而久之,竟连脚下的土地也怀疑起来,疑为虚幻。而所谓真实,不过是沙粒硌在脚底的微痛罢了。”
“平庸之说。”
“明知是假,也还要踉跄奔去,直到沙砾磨穿了鞋底,热浪蒸干了眼珠,才肯停步。”
“分明是虚妄,偏要认成真实;分明是幻影,偏要当作归宿。不辨世界真伪,何以于此立身?”老人浑浊的眼球定定盯着他,下颚骨绷出一道生硬的棱。
“沙漠中的幻影终会消散,人世的迷梦却永无醒时。我不面向浮光掠影的仙境,只走人道,只信我心。庙堂上的冠冕,市井中的银钱,乃至枕边的誓言,可求可不求。江湖上的长啸,众人间的谈笑,加上世界的安和,即使最终才知真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梦,规律不可更改,我依然头破血流地走向它,却不悔、不跪。”敖丙踏前一步,眉骨在微光下投出锋利的阴影,眼睑却抬得极高。
老人从鼻腔里挤出个短促的“嗯”,忽然咧开嘴大笑。“好。现在,‘海障冰’何以破之?”
脚下的地面传来细微的震动,接着是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声,像是大地深处某种未知的庞然大物喷出厚重的鼻息。接着,一座座土山拔地而起,斜交着向上疯长。
敖丙露出微笑,老人从中看出一丝倨傲,少女则觉得近乎爽朗。
“像您说的,破了便可。”
冰锤在他手中凝成,将光折射成虚影。他骤然压低身形,右臂后撤,冰锤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苍蓝弧光。锤头凝结的寒气瞬间暴涌,地面咔嚓绽开蛛网般的霜纹。冰层蔓延的脆响与土裂声同时爆开,双锤往下一掷,便碎成冰渣。
少女双眼放光地仰望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破裂的冰晶险些划过她的脸庞。
“土障生长有定则,你刚开头就把它们全毁了,后面怎么看出门路?”老人轻轻拉过她,侧身躲过一个气旋,凉凉讥讽。
敖丙莞尔而笑。
良久,地底无任何动静。
“我将地脉打破了......这阵里,还有一些不是姚山帝君和殷天后的东西,我也一并毁了。”
三人的脚下浮现出诡异的图案,色鲜红,形似日月交缠,逐渐扭曲在一起,周围复杂的符文重复绕了一圈,而后随风沙慢慢消散。
“你来此地,便是为了这个?”他的指节叩击断戟,铮然有声。
“正是。”敖丙颔首。
“破符阵必先破天机门,小子,你竟得了天时?”老人仰天,闭目叹息,“阵无则我亡,你带这小丫头出去......刚才那符文,像是上古时的‘换命符’,却又跟那禁术有些不一样。”
“文懿后去世后不久,大长公主执政,有织曌仙子这位大能辅佐,‘殷定军’这群英雄护佑......政治稳定,经济繁荣,疆域拓展......‘灵策殿下’之名亦传于后代。”
他望着逐渐透明的指尖,喃喃道:“太祖负了殷后、负了殷定。殷定,却不能负......”
半块胡饼坠地的闷响中,少女慌张去抓老人的衣袖,却只握住一把飞灰。"他是阵灵吗?"她带着哭腔问。
“是万千执念化作‘殷定’。”
“从前种种亲爱,终抵不过那颗猜忌之心。”
“你已身在人间,是否已经准备好......为万姓生死?”
银铃在风中清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