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中旬，冬天的第一场雪将柳岗染成银白色。挂满霜雪的松柏矗立在东北小城的街道两旁，远远望去，皑皑白雪覆盖的树冠宛如盛开的梨花。
清晨，尧青如往常一样骑着父亲留下的二八大杠去早餐铺。凛冽的寒风中，他裹紧军大衣，冻得通红的手指不停地搓着，呼出的白气在眼镜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
"早啊小尧，今天吃点什么？"早餐铺的刘大娘热情招呼道。
"老样子，两根油条、一个鸡蛋、一杯豆浆。"尧青笑着回应。
热腾腾的早餐很快端上桌。尧青捧起豆浆啜了一口，暖意顿时传遍全身。
"大小伙子就吃这么点？"刘大娘关切地说，"再来两个包子吧？"
"不用了，早上吃太油腻对身体不好。"尧青摇摇头，继续问道："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硬朗着呢！你妈还好吧？"
"挺好的。"
匆匆吃完早餐，尧青起身告辞："大娘，我去上班了。"
"路上滑，骑车慢着点！"
教室里，煤炉子烧得正旺，烟囱冒出的黑烟在雪后澄澈的天空中格外显眼。"上课！"尧青的声音洪亮有力。"同学们好！""老师好！"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尧青正在实验室整理器材，山校长突然出现在门口："小尧，来我办公室一趟。"
"今年市优秀教师的名额，我准备推荐你。"山校长开门见山。
尧青连忙推辞："校长，我才任教不到三年，资历尚浅，还是给其他老师......"
"别推辞了。"校长打断道，"你两次见义勇为的事迹教育局都知道。再说，你带的高三（3）班52%的一本升学率摆在那里。今年高一新生分班，多少家长托关系想进你的班......"
最终，尧青接受了这个荣誉。山校长拍拍他的肩膀："下周日去市教育局领奖。悄悄告诉你，还有奖金呢！等把这届高一带到高三，物理教研组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晚饭时分，李慧早已准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
"妈，我有个好消息！"尧青一边扒饭一边说，"今年市优秀教师评上我了！"
"哎哟，我家青儿出息了！"李慧像小时候那样掐了掐儿子的脸，"妈教了一辈子书，三十多岁才评上市优秀。你这才几年就......"
"听说还有奖金，正好给您买王婶裁缝铺那件红外套。剩下的钱，周末带您和学生下馆子。"
"这钱你自己留着，妈不要。"
窗外，雪花依旧飘落，月光在雪地上洒下点点银辉。
领奖当天，尧青穿上母亲精心熨烫的西装——平时只有上公开课才舍得穿的那套。市教育局礼堂里，水晶吊灯熠熠生辉，红地毯铺就的通道庄重典雅。
"您是柳岗一高的尧老师吧？"邻座一位戴眼镜的男教师主动伸手，"我是矿务局高中的曾岩。"
"幸会曾老师。"尧青礼貌握手。
"您的事迹我都听说了，去年52%的一本率实在令人佩服。"
"过奖了，这都是同事们共同努力的结果，学生们也很用功。”
颁奖典礼正式开始，市教育局局长汤金波洪亮的声音在礼堂回响："下面有请柳岗县第一高级中学尧青老师上台领奖！"
尧青从第三排起身，皮鞋踩在红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聚光灯追随着他的身影，会场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宛如满天星辰倾泻而下。
"这么年轻就获得这个荣誉，前途不可限量啊。"汤局长将烫金的证书递到他手中，奖牌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
"谢谢局长。"尧青微微欠身。余光瞥见观众席上的曾岩正朝他竖起大拇指，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欣赏，有羡慕，也有审视。
尧青和曾岩的对话在嘈杂的会场中渐渐深入。曾岩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热忱的光芒："尧老师，您班上那个52%的一本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们矿务局高中去年才38%。"
尧青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思索片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每周都会带学生去矿区废弃的变电所做实验，让他们亲手测量电磁感应现象。"他顿了顿，"物理不是用来考试的，而是用来理解世界的。"
"这想法太棒了！"曾岩兴奋地拍了下大腿，"我们学校附近也有个废弃矿坑，完全可以......"
"曾老师，"尧青突然压低声音，"您知道怎么处理那些'物理恐惧症'的学生吗？我班上有个女生，一看到公式就发抖。"
曾岩眼睛一亮："巧了！我发明了个'游戏化教学法'——把力学公式编成拍手歌。要不要看看教案？"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凑了过来："两位年轻人聊得这么投机，不介意加我一个吧？我是实验中学的赵明德，教了三十多年物理了。"
颁奖典礼结束后，教育局特意安排了教学经验交流会。尧青被安排在第一排，面前摆着"柳岗县代表"的席卡。
"下面请尧青老师分享创新教学经验。"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
尧青站起身，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西装口袋——那里装着晴雯临走时塞给他的小纸条。他深吸一口气：
"我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只有三个笨办法：第一，把实验室搬到生活中——我们测量过矿区卡车的加速度，计算过学校锅炉房的热效率......"
台下响起一阵轻笑和掌声。
"第二，每个学生都要当小老师——每周由一名同学负责讲解错题。"尧青的目光扫过全场，"第三，最重要的......"
他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我的学生王晴雯临走时给我留了句话：'老师，我会成为让您骄傲的钻石。'我想说，每个学生都是待打磨的钻石，而我们老师......"
话筒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啸叫，打断了尧青的话。但此刻，会场里已经响起热烈的掌声。
交流会后的茶歇区，尧青被一群老师团团围住。
"尧老师，您那个矿区实验具体怎么操作？"
"能分享一下您的备课笔记吗？"
"听说您还收养了一个学生......"
尧青耐心地一一解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一杯热茶递到面前。
"喝口茶润润嗓子。"曾岩笑着说，"我刚和赵老师商量好了，三月份组织三校联合教研活动，您可得来啊！"
"一定。"尧青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他仿佛看到了陈晓燕在武汉实验室忙碌的身影，看到了王晴雯在图书馆苦读的模样。茶杯里的倒影微微晃动，映照出会场璀璨的灯光。
这时，赵明德老教师拄着拐杖走过来："小尧啊，我刚看了你的教案。"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这是我当年带竞赛班的心得，送给你了。"
尧青双手接过，翻开扉页，上面用遒劲的笔迹写着："教育不是注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团火。——1982年秋"
经验交流会结束后，获奖教师们被引导到会议室接受媒体采访。暖气开得很足，尧青面前的矿泉水瓶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撒了一把碎水晶。他盯着水珠出神，想着可以给初二学生出一道关于液化的思考题。
思绪飘远间，他盘算着奖金的使用：给母亲买那件心心念念的大红外套，周末带学生们去老刘火锅店聚餐，好像还剩点，上周学生做实验弄坏一个打点计时器再添置几个...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下面有请尧青老师接受采访。"主持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柳城教育周刊》的记者率先提问："尧老师，您去年所带高三（3）班一本率达52%，物理单科平均分58分，请问有什么特别的教学方法吗？"
尧青调整了下话筒，声音温和而坚定："没有什么特别的秘诀。如果非要说的话，就是要让物理课'活'起来。"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带学生去锅炉房测热效率，去发电厂看特斯拉线圈。物理不是书本上的死公式，而是理解世界的钥匙。"
《中学教育周刊》的记者接着问道："我们注意到您并非师范专业出身，而是荆泽大学应用物理系毕业，师从严柏昌教授。请问您的教学基本功是如何练就的？又为何放弃研究所的高薪工作回到家乡？"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尧青眼前浮现出大学时光：和翟航在图书馆彻夜争论数据，为了一个公式推导争得面红耳赤，直到管理员来赶人...
"教学基本功..."他顿了顿，"首先要感谢我的母亲，她是县一中的化学老师。我从小看她备课、板书，耳濡目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奖牌边缘，"那个寒假，我每天都在房间里支起黑板练习...至于为什么回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前闪过父亲的安全帽、母亲的白发，还有矿井事故那天的漫天煤灰。"这个涉及家庭原因，恕我不能详说。但确实，我经历过不甘和迷茫..."话锋一转，"不过当我站在讲台上，看到学生们求知的眼神，所有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了。"
就在这时，后排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记者突然站起来："《柳城教育日报》提问！据了解您心脏不好，在矿场工作时病发，花费巨额公款治疗。去年任教期间多次住院，您收养的陈晓燕同学旷课照顾您，这是否增加了她的负担？您的病情是否会给课堂带来风险？"
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尧青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当胸给了他一拳。这个问题直指他内心最深的愧疚——多少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后悔让晓燕看到自己发病时的狼狈模样。
话筒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他想解释医疗费是工伤报销，想说晓燕的成绩不降反升，更想反驳自己从未在课堂上发病...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沉默。
主持人急忙救场："下一个问题请曾岩老师回答..."
采访结束后，尧青独自站在教育局大门口等车。冬日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奖牌在公文包里。
"尧老师！"曾岩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拿着两杯热奶茶，"别把那帮记者的话放心上。"
尧青勉强笑了笑，接过奶茶。温热透过纸杯传到掌心，却暖不进心里。
"我教书十年，太了解这些媒体了。"曾岩叹了口气，"他们只想要爆点，根本不在乎真相。"拍了拍尧青的肩膀，"我在听说你见义勇为救学生的其实是很佩服你的，要是换做是我，一定做不到，陈晓燕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你是一个好老师。”
尧青望向远处，最后一班回柳岗的大巴正在进站。暮色中，曾岩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个好老师值不值得尊敬，不是听外人怎么说，而是看学生怎么选。你的学生用成绩和行动投了票。"
大巴缓缓启动，窗外的街灯次第亮起。尧青摸着口袋里的手机，里面有王晴雯发过来的竞赛题标准解题步骤。
车窗外，雪又开始飘落。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慢慢融化成水珠，像极了早上教室窗上的霜花。尧青忽然想起晴雯临走时说的话："老师，雪化了就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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