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四十分,最后一班开往柳岗的大巴缓缓驶出车站。尧青靠窗坐着,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坠下来似的,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
那位记者的质疑仍在他脑海中回荡,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剐着他心头的软肉。"放弃国家级研究所的工作回到小县城教书,您后悔过吗?"这个问题击中了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车窗映出他憔悴的面容,眼下的青黑在暮色中愈发明显。
大巴驶过矿区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矿山上亮起一排排暗红色的警示灯,在浓雾中晕染开来,远看就像一道道凝固的血迹。矿车轨道纵横交错,宛如有人用刀将整座山劈得支离破碎。尧青突然想起父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上面的煤灰好像怎么洗都洗不掉。
"我到底在干什么?"他在心里反复质问自己。当初放弃研究所的事业回到家乡教书,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他想起去年高考结束后,自己在考场外发病的样子——扭曲的面容,痉挛的手指,学生们惊恐的眼神。
还有陈晓燕,那个总是默默收拾他药瓶的女孩。高二那年有一次班里女生组织春游,她却因为自己发烧到三十九度守在自己的床前。明明当初决定收养她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她却因为自己失去了宝贵的休息时间。
最让他愧疚的是母亲。明明选择留在柳岗是为了照顾年迈的母亲,结果反倒是母亲拖着同样患病的身体来照顾他。记得上个月发病时,母亲凌晨三点冒雨去药店买药,回来时摔了一跤,膝盖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消。
大巴在坑洼的路面上颠簸,尧青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窗外开始飘雪,细碎的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六点二十分,大巴终于到达柳岗县客运站。深冬的柳岗早已被积雪覆盖,路灯在雪幕中晕出昏黄的光圈。尧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积雪没过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路过县一中时,他停下脚步,望着教学楼里零星的灯光——那是高三学生在晚自习。他想起办公桌上那摞还没批改的试卷。
家门前的台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尧青摸钥匙时才发现手指已经冻得发僵。屋里没开灯,只有厨房透出微弱的光亮。母亲应该又去社区医院做理疗了。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
黑暗中,尧青终于放任自己瘫坐在地上。说来也奇怪,当年被调剂到不喜欢的专业时他没哭,放弃科研理想回到家乡工作时没哭,确诊心脏病时没哭,甚至在父亲的葬礼上,他站在最前排捧着遗像时,都把眼泪咽了回去。但此刻,想到陈晓燕在医院给他擦汗时小心翼翼的样子,想到她错过春游后还笑着说"明年还有机会",尧青再也忍不住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他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摸索着去够桌上的水杯,却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在墙角炸开,飞溅的茶渍在墙纸上洇出一片褐色的痕迹,像一朵畸形的乌云。
九点一刻,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李慧拎着熏鸡和药包推开门,发现家里一片漆黑。
“青儿?”她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声音发颤,“是不是心脏又难受了?妈去叫救护车——”
李慧猛的推开门。尧青蜷缩在阴影里,眼眶通红,衬衫领口还沾着茶渍。
李慧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桌上那份皱巴巴的报纸上。
尧青慌忙抹了把脸,但红肿的眼睛根本掩饰不住。李慧看到儿子蜷缩在床角的狼狈模样。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带上门,去厨房热了饭菜。
"趁热吃吧。"李慧把最大的鸡腿夹到尧青碗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桌上摊开的报纸上,"优秀教师背后的隐忧"几个黑体字格外刺目。尧青机械地咀嚼着,鸡肉在嘴里味同嚼蜡。
“晓燕来电话了。”李慧故意把筷子弄得叮当响,“白教授邀她去北京实验室,正好和你进修时间撞上。”她瞥见尧青猛地抬头,又补了句,“丫头期末考了第一,严教授要给申请奖学金呢。”
尧青喉结动了动,鸡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又红了。
第二天清晨,雪终于停了。尧青站在镜子前系领带时,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再发抖。窗外的积雪反射着朝阳,将整个房间都映得亮堂堂的。路过早点铺时,他破天荒地买了两个糖油饼——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早餐。
县一中的早自习还没开始,校园里回荡着扫雪的沙沙声。尧青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桌上堆满了作业本,最上面那本是郑书禾的,扉页上贴着一张便签:"老师,昨天的例题我还有另一种解法。"清秀的字迹旁画了个笑脸。
"上课!同学们好。"
"老师好——"
今天的课堂格外安静,就连后排那几个总爱捣蛋的男生也认真记着笔记。尧青转身板书时,听见粉笔与黑板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阳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进来,将空气中的粉尘照得闪闪发亮。
"今天我们学习计算玻璃的折射率。"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比昨天好多了。讲到一半,平时最沉默的王松涛突然举手:"老师,我想到一个更简便的公式!"男孩的眼睛亮得惊人,尧青仿佛看到了二十岁的自己——那个在实验室熬夜做数据的年轻人。
“休——”
粉笔头突然砸中后排打瞌睡的石志轩,男孩腾地跳起来,全班哄笑。
“尧老师!”石志轩揉着脑门嚷嚷,“听说您要升教研组长了,得请客啊!”
“就是!涮羊肉!”其他同学趁机起哄。
何若安抱着教案斜倚门框,突然插话:“王松涛,上周我让你背《滕王阁序》,你可是说‘脑子被物理公式塞满了’?”
教室里笑浪更高。尧青抓起板擦作势要扔,却笑着放下。
“你小子,再有下次砸向你的就是这个。”
阳光破云而出,积雪折射出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尧青正在整理教案,何若安老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尧老师,你的小粉丝们托我转交礼物。"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最上面那封用淡蓝色信封装着,封口处贴着一片干枯的枫叶。
尧青拆开郑书禾的信,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谢谢您做我们的伯乐。"信纸边缘画着一匹小马,鬃毛飞扬的样子活像课间操时总不好好做动作的石志轩。
"听说把这届学生带到毕业,你就能升教研组长了。"何老师递来一杯热茶,茶香氤氲中,她的笑容格外温暖,"下周县领导要来听你的公开课,准备得怎么样了?"
尧青刚要回答,办公室门口突然探出三个脑袋。郑书禾抱着物理书,石志轩手里晃着一袋辣条,王松涛则神秘兮兮地背着手。
"老师!我们有题要问!"石志轩一个箭步冲进来,差点撞翻何老师的茶杯,"听说您得奖金了?是不是该请客啊!"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了所有人。
尧青作势要敲他脑袋:"就你鼻子灵!周末请你们吃涮羊肉,前提是——"他故意拉长声调,"这次月考物理平均分上60。"
"太简单了吧!"王松涛从背后掏出一沓草稿纸,"老师您看,我推导出了新的折射率计算公式!"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中,有几个步骤甚至让尧青眼前一亮。
何老师假装生气:"石志轩!我布置的《祝福》读后感你交了吗?在语文课上怎么没见你这么积极?"
"何老师,您不知道,"郑书禾一本正经地推眼镜,"石同学说物理公式比古诗文浪漫多了,说什么物理是宇宙写给人类的情书'..."
"喂!我哪有这么说!"石志轩涨红了脸,引来一阵哄笑。
尧青搬来三把椅子,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讲解间隙,他抬头望向窗外,积雪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宛如撒了一地的碎金。远处传来学生打雪仗的欢笑声,某个瞬间,他感觉胸口的郁结突然松动了。
"这道题可以用我们今天讲的公式n=1/sinC"尧青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流畅的弧线。石志轩突然举手:"老师!我想到一个更形象的比喻!"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何老师笑着摇头:"你们尧老师平时太惯着你们了。"但她眼里的笑意藏不住,顺手给每个人分了块巧克力。
当最后一道题讲完时,夕阳已经将整个办公室染成蜜糖色。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周末的聚餐计划,尧青望着他们青春洋溢的脸庞,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或许他永远成不了杰出的科学家,但在这些孩子的人生里,他正在书写比论文更有意义的篇章。
"老师!"走到门口的石志轩突然转身,做了个夸张的鞠躬,"明天见!记得带药,周末我们要吃垮您!"
笑声中,尧青的眼睛瞥到陈晓燕寄来的明信片。北京下雪了吗?他想,等寒假见到她,一定要带她去吃那家老字号的涮羊肉。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但这次,每一片雪花都闪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