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中原科技大学的期末考试刚结束,翟航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待批改的试卷。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红笔在最后一张卷子上画了个大大的“49”,笔尖悬停片刻,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了,过个好年吧。”添了一笔——“60”。
“这帮小子……”他摇头笑了笑,把卷子摞好。
系里的老教授路过,瞥见他改分的动作,调侃道:“翟副教授,又心软了?”
“大过年的,挂科多晦气。”翟航伸了个懒腰,“教物理嘛,该严谨的时候就一丝不苟,该放松时,适当松一点,这样学生能好过一点。”
老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这话,可别让贾学成听见。”
翟航的笑容淡了淡。回头看一眼日历,1月12日——前沿碳纳米学术交流会议的日期,那天他要揭露一个谎言。
1999年11月初,荆泽的初冬,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中原科技大学物理楼三层,实验室的灯亮如白昼。翟航、严柏昌和陈晓燕围在一台扫描隧道显微镜前,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曲线像一条扭曲的蛇。
“第七次复现,还是失败。”陈晓燕咬着笔帽,在实验记录上划了个叉,“贾教授论文里说3纳米碳管间距能实现量子隧穿,但我们连基础导电性都测不出来。”
严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数据偏差太大,不可能是实验误差。”
翟航没说话,只是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雪崩。
“贾学成1998年那篇《碳基纳米阵列的量子效应》——”他敲了敲某个参数,“这里电子迁移率的数值,比理论上限高了30%。”
“所以是造假?”陈晓燕声音发颤。她刚读大二,学术打假对她而言还只是新闻里的遥远词汇。
严教授冷笑一声:“不是‘是’,是‘又是’。”他拉开抽屉,甩出一沓论文,“2000年1月刚发的《先进材料》,1999年《物理评论》,1997年《纳米通讯》——全是漂亮数据,零次可重复实验。”
窗外,雪粒子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1月12日,学术交流如期进行,会议厅灯火通明,贾学成正站在台上,西装革履,激光笔指着幻灯片上一组漂亮的数据曲线。
翟航坐在会场第三排,翻看着会议手册。今天的主讲人是贾学成——鹤山大学材料所特聘研究员,学术圈赫赫有名的“碳纳米管专家”。
三个月前,贾学成在《Advanced Materials》上发表论文,宣称突破了3纳米碳纳米管芯片的制备技术,论文数据详实,结论震撼,甚至被媒体称为“中国芯片的希望”。
“我们的3纳米芯片突破性成果,已发表于《科学》期刊。”他西装笔挺,笑容谦和,“欢迎各位同仁验证指正。”
贾学成的报告开始了。
他西装革履,PPT做得精美绝伦,讲到关键数据时甚至放出“实验室成品”的照片——一片泛着金属光泽的晶圆。
“我们的芯片在3纳米节点实现了98%的良率,性能超越国际同类产品20%……”
台下掌声雷动。
轮到提问环节,翟航举起了手。
“贾教授,请问贵组的重复性实验数据能否公开?”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们实验室按照您论文中的方法,始终无法制备出有效芯片。”
会场瞬间安静。
贾学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秒,随即恢复从容:“翟副教授,”他故意把“副”字咬得很重,“理论模型和实际工艺总有差距。我们的专利技术涉及机密,不便公开。 实验条件可能有细微差异,比如温控精度,或者压强,再说你们华中科技大学的设备……”
“我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也做过该实验,用了比您论文中更高精度的设备。”翟航直接打断,“而且,您的学生王立法去年在《材料学报》上发表的辅助论文里,提到的退火温度和主论文差了50摄氏度——这算‘细微差异’吗?”
贾学成的脸色变了“翟副教授,论文中只是提供理论模型,以实际实验为主。”
翟航继续说“是吗?”翟航从公文袋抽出一叠纸,“那请您解释,为什么我们按您1999年《物理评论》的公开方法,连基础电导都测不出来?”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
翟航接着说:“科学实验要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如果只有您的实验课题组能做出来,而他人无法复现,那么您的论文就是无意义的。”
贾学成还试图狡辩:“翟副教授,质疑是要讲证据的,否则就是污蔑,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翟航冷笑:“证据吗,在这。”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枚U盘,举到空中晃了晃。
他快步走上台,U盘插进电脑。大屏幕上赫然显示一组对比数据,贾学成在论文中发表的电镜图像与麻省理工在1997年发表在《science》上的石墨烯论文高度相似,甚至连杂质的位置都一样。
“各位请看,”他指着屏幕,“贾教授声称的‘突破性导电率’,在真实实验中根本不存在!”
台下骚动起来。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头翻看会议手册,更多人举起手机拍摄。
贾学成猛地拍桌:“你这是污蔑!我要求组委会立即停止直播!”他猛地摔了激光笔。红色光点在地毯上蹦跳,像滴血。
“翟航!”他撕破脸皮,“你一个刚评副教授的,靠什么?靠严柏昌的关系发《Nature》?还是靠收养矿工女儿立慈善人设?”
翟航没理会他的咆哮。
他转向贾学成,声音沉稳:“物理学的大厦建立在实验与数据之上。如果我们连最基本的真实性都无法保证,还谈什么创新?您也是教授,难道您是这么教您的学生的?那么中国科研的未来该如何发展?”
他转向全场学者,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物理学的殿堂里没有诡辩者的位置。”
会场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后排几个年轻学生甚至站了起来。
贾学成脸色铁青地离席,组委会紧急宣布休会。
散场时,严柏昌在走廊拦住翟航,向他手里塞了一颗润喉糖:“嗓子哑了吧?吵得跟菜市场似的。”
翟航咧嘴一笑:“您当年在荆大骂‘量子佛学’那帮人时,可比我这凶多了。”
老教授哼了一声,却掩不住眼里的欣慰。
“瞧你这小子,走,附近有家热干面味道不错,尝尝去,这顿老头子请。”严教授拍了一下翟航的后背。
当晚,翟航回到家,晴雯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翟叔叔!”小姑娘的声音兴奋得发颤,“我们班群里都在转你的视频!晓燕姐说你是英雄!”
翟航从包里拿出白天在会议茶歇上打包回来的甜点:“什么英雄,就是说了句实话,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晴雯看到蛋糕眼睛一亮:“哇,这个是我在商场看到的蓝莓包。”
她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那个……贾教授会不会报复您啊?”
翟航轻笑一声:“怕什么?他要是敢扣我工资,我就带你去吃垮学校食堂。”
晴雯咯咯的笑。
窗外,雪越下越大。翟航望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忽然想起尧青常说的一句话——
“煤在地下埋得再深,也总有见天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