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尧青拖着行李走出北京西站。寒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裹紧了棉大衣——北京的冷和东北不一样,干冷,像刀子刮骨头。
“尧老师!这儿!”
站台对面,曾岩挥着手,羽绒服帽子上的毛边被风吹得乱飞。尧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上熟人。
“巧了啊,曾老师。”尧青走过去,两人撞了下肩膀,“你也来进修?”
“可不嘛!矿务局高中就我一个名额。”曾岩抢着帮他拎行李,“走走走,班车在广场等着呢!”
尧青的行李箱是父亲当年用矿上废钢管焊的,轮子早就锈了,拖在水泥地上嘎吱作响。曾岩瞅了一眼,乐了:“你这箱子够硬核,跟咱物理老师身份挺配。也不沉像空的似的,你没带行李啊?”
尧青也笑:“传家宝,摔不坏。就带了两套换洗衣裳,教案和实验设计塞满了,实在装不下别的。”
“你呀,你呀。难怪你才教不到三年就是优秀教师,不白拿。”曾岩嗔怪。
尧青刚要接话,心脏突然狠狠一缩。他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攥住背包带。
“怎么了?”曾岩警觉地回头。
“……没事。”尧青缓过气,扯出个笑,“火车上没睡好。”
曾岩盯着他发白的嘴唇,没再多问。
下了班车二人到了北京教授进修学院。
“嚯,不愧是北京,这校园比矿务局高中气派多了。”曾岩惊讶。
两人按照指示牌找到宿舍,可巧曾岩和尧青被分到一个宿舍。
教师进修学院的宿舍是四人间,另外两张床还空着。曾岩一进门刚想占靠窗下铺的位置回头看看尧青把这个位置让给他:
“你心脏不好,离暖气近点儿。”
尧青推辞“不了,曾老师这暖和还是你睡吧 ,我睡靠墙那边的就行。”
“哎呀,尧老师我睡哪都一样,照顾病人是应该的。”尧青不好拒绝,只好道谢把箱子搁到墙角,从里面掏出药瓶,倒出几片塞进嘴里。
曾岩正抖搂被子,一回头看见,眉头皱起来:“你这……一次吃这么多?”
“习惯了。”尧青灌了口水,喉结滚动,“心脏供血不足,得靠药顶着。”
曾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暖水瓶推过去:“多喝热水。”
尧青刚要道谢,手机响了。
“尧老师!”电话那头,晴雯的声音脆生生的,“翟叔叔上电视了!”背景音里传来晓燕的笑声。尧青挑眉冲曾岩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尧青笑出声:“哟!俩学霸还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听说某人在台上大杀四方?贾学成脸绿了没?”
“何止绿,简直紫了!”晴雯模仿着翟航的语气,“就是那个贾学成教授!翟叔叔说他数据造假,全场都沸腾了!‘物理学的殿堂里没有诡辩者的位置’——全场鼓掌十分钟呢!”
尧青能想象翟航此刻的表情——肯定一边假模假式地摆手“过奖过奖”,一边嘴角翘到耳根。
“让他接电话。”
翟航的声音透着疲惫,却掩不住得意:“怎么样?哥们儿帅不帅?”
“帅,帅得能上春晚。”
翟航得意:“我这叫维护科学尊严。”
“得了吧,你当年连严教授布置的作业都敢抄我的。”
“放屁!那次明明是你抄我的!”
两人斗了几句嘴,尧青才正色道:“晴雯身体怎么样?还挑食吗?”
翟航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好多了……就是半夜偶尔惊醒。”
尧青没再多问,只是说:“寒假带她来北京转转吧,白教授要请晴雯吃北京烤鸭。”
“成。”翟航答应得干脆,“正好让她见见李阿姨。”
挂掉电话,曾岩正趴在床上翻教案,状似无意地问:“你家孩子?”
“学生。”尧青把手机塞回兜里,“跟我闺女差不多。”
傍晚,进修学院的欢迎会刚散,曾岩就拽着尧青往外冲:“走!带你吃正宗的北京味儿!”
尧青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大衣扣子都崩开一颗:“慢点儿!我这心脏可经不起折腾——”
“少来!”曾岩回头咧嘴一笑,“下午搬行李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娇气。”
两人七拐八绕钻进条胡同。暮色里,红灯笼在灰砖墙上投下暖光,羊肉锅子的香气混着煤烟味飘过来。曾岩轻车熟路掀开一家小店的门帘:“老板!铜锅清汤,两盘后腿肉,白菜豆腐拼一份!”
热气扑面而来。尧青摘下眼镜擦了擦雾,才发现这店小得只有四张桌,墙上的老黄历还停在1999年12月。
“别看店破,”曾岩用开水烫着碗筷,“这家的麻酱调得绝——哎,你心脏不好能吃不?”
“死不了。”尧青倒了半碗醋,又舀一大勺辣椒油,“在东北,我们管这叫‘以毒攻毒’。”
铜锅端上来,清汤里飘着两截葱白、三片姜。曾岩麻利地调了两碗麻酱,往尧青面前一推:“尝尝,地道北京味儿。”
羊肉片薄如纸,下锅三秒就卷了边。尧青夹了一筷子,蘸满麻酱送进嘴里,香得眯起眼。
“说真的,”曾岩突然开口,“你当初为啥当老师?”
尧青筷子一顿:“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奇啊,”曾岩往锅里下了一盘冻豆腐,“荆大物理系高材生,严柏昌的得意门生,跑回县城教中学——放小说里都得算个悬念。”
尧青笑了,捞了片羊肉:“没你想的那么戏剧。我爸矿难走了,我得回来照顾我妈。顶职下井没半年,查出心脏病,医生说我下不了井了,正好县一中缺物理老师……”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别人的事。
曾岩点点头,突然举起北冰洋汽水:“兄弟,我干了,你随意”
玻璃瓶轻轻一碰。
“你呢?”尧青反问,“矿务局高中物理组组长,总不会也是被命运逼的吧?”
曾岩乐了,掰着手指头数:“黑河山屯子出身,小升初全乡第一,初中三年全校第一,走定向师范保送柳城师范——19岁本科毕业,直接分配回黑河山初中教物理。”
“然后呢?”
“然后?”曾岩往嘴里塞了颗糖蒜,“屯里冬天零下三十度,教室玻璃碎了拿报纸糊。我一边教书一边自考,四年后矿务局高中来挖人,我就‘高升’了。”他夸张地比划了个上升的手势,“从月薪256涨到420,巨款!”
尧青笑出声,差点呛到。
“不过说真的,”曾岩突然正经起来,“在黑河山那四年,有个学生让我印象特深——冬天没棉鞋,脚上全是冻疮,还每天跑办公室问物理题。”他顿了顿,“后来他考上了哈工大,去年给我寄了张照片,在卫星研究所上班。”
尧青慢慢嚼着白菜帮子,没说话。
“所以啊,”曾岩举起汽水又碰了一下,“咱这工作,说白了就是给那些冻脚的孩子递双鞋——顺便告诉他们,星星其实能摸到。”
尧青挑眉:“你这比喻很形象。”
“那必须的,”曾岩得意洋洋,“我可是矿务局高中‘最会讲冷笑话’物理老师,连续三年蝉联学生投票冠军。”
“你们学生品味真独特。”
“你们柳岗一中学生不也一样?听说你还带他们涮羊肉?”
“那是贿赂,”尧青一本正经,“不给点甜头期末物理平均分咋考第一?”
两人笑作一团,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窗外的雪悄悄落下来,盖住了北京城的喧嚣。
第二天中午,白宝辉约尧青在协和医院附近的涮肉馆吃饭。
老头儿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但精神头儿十足,一见面就拍尧青后背:“好小子!听说你带的学生物理平均分又涨了?”
尧青被拍得咳嗽两声:“您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白宝辉大笑,点了一桌子肉。席间,他提起李望月的近况:“李望月恢复得不错!协和给她用了新疗法,现在能写完整公式了。”
尧青捞了片羊肉搁他碗里:“晴雯知道吗?”
“哪敢说?”白宝辉叹气,“那孩子敏感,要是知道她妈妈想起被拐卖的事……”
羊肉在沸水里卷曲起来,像某种无言的隐喻。
吃完饭,白宝辉和尧青去医院。李望月的病房在顶层,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金色的条纹。她坐在窗边,膝上摊着本《基础物理》,手指在纸上轻轻描画着什么。
“望月,”白宝辉轻声说,“尧老师来看你了。”
李望月抬起头,眼神清明了片刻,突然说:“折射率……1.33。”
尧青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在说水的折射率。他蹲下来,指着窗台上的玻璃杯:“对,就是它。光从空气进水里,会拐弯。”
李望月笑了,笑得明媚,眼里的光聚焦半刻。
进修第三天,正式开课。
能容纳三百人的报告厅座无虚席,尧青和曾岩挤在中间排。北京教研员在台上滔滔不绝:“……建构主义理论强调,知识不是被动接受的,而是学习者主动建构的……”
“这题我会。”曾岩压低声音,“所谓建构主义,就是‘学生自己瞎琢磨,老师负责鼓掌’。”
尧青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没过一会,曾岩又凑过来:“这哥们儿念经呢?我初中班主任都没他能絮叨。都快絮叨两个点了。”
尧青憋着笑,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睡觉的小人儿推给曾岩。曾岩看了一眼,在边上添了个对话框:“ZZZ……”
尧青正想再画个粉笔头砸小人儿,突然觉得胸口发闷。报告厅暖气太足,人挤人,氧气好像不够用了。他悄悄摸出药瓶,吞了一片,但眼前的PPT文字还是开始模糊……
“尧老师?尧老师!”
再睁眼时,曾岩正使劲晃他肩膀,周围老师都站起来往外走。尧青茫然:“结束了?”
“结束啥啊!该分组做实验了!”曾岩把他拽起来,“你刚才睡死过去了,我还以为你晕了呢!”
尧青抹了把脸:“太闷了……讲得也无聊。”
曾岩乐了:“英雄所见略同。”
实验分组抽到了胡克定律——测弹簧劲度系数。组委会分发器材时,尧青这组却少了个关键部件:力传感器。
“抱歉抱歉!”工作人员满头大汗,“设备调配出了点问题……”
组里几个老师面面相觑。有人提议:“要不咱们弃权?”
尧青没说话,走到器材箱前翻了翻,突然拿起一根橡皮筋、几枚硬币和一把直尺。
“有办法了。”他把橡皮筋固定在桌边,挂上硬币,“胡克定律F=kx,咱们没有测力计,但硬币质量是固定的——”
“重力加速度g已知,mg就是F!”曾岩恍然大悟,抓起本子记录刻度变化。
十分钟后,尧青用最土的办法算出了弹簧系数,误差居然在5%以内。周围老师鼓掌,连组委会的人都跑来拍照:“这创意绝了!我们要写进案例集!”
回座位的路上,曾岩撞他肩膀:“可以啊尧老师,不愧是带出52%一本率的。”
尧青笑笑,望向窗外。北京的天空湛蓝,一群鸽子掠过教学楼顶,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