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傅珵云便成了公司里最“沉默”的存在。他的语言变得极为简洁，与人交流时，往往只说一两个字，多一句都觉多余。员工们察觉了他的变化，却没人敢去过问——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藏着化不开的沉郁，像一块被冰封的湖，谁都看得出来，那底下是不愿触碰的伤疤，一旦揭开，便是血肉模糊的疼痛。没人愿意去做那个戳破伤口的人，也没人有资格。
唯有在工作时，傅珵云才像换了个人。他眼神锐利，思维敏捷，开会时能精准抓住项目核心，审批文件时连细微的漏洞都不放过，雷厉风行的模样与休息时那个沉默寡言的他判若两人。可一旦工作结束，他便会回到办公室的沙发上，静静坐着，目光望向窗外的天际，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有人凑过去搭话，他要么随意应一声“嗯”“好”，要么答非所问，次数多了，便没人再去自找没趣。久而久之，他成了员工私下里口中的“无生严厉无趣大叔”，敬畏之余，更多的是不敢靠近的疏离。
十月二十三日，傅珵云的生日。这天他没有像往年一样刻意拒绝所有祝福，也没有接受任何人的贺礼，只是在下班铃响后，独自步行回了林家老宅。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院子里的竹林依旧郁郁葱葱，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极了从前某个人在耳边的低语，温柔又缱绻。他径直走上二楼，推开那间卧室的门——里面的陈设与三年前一模一样，书桌上还摆着林清涵没看完的《人间草木》，书页停在描写桃花的那一页；床头柜上放着两人在樱花树下的合照，照片里的人笑得眉眼弯弯；连床上的被褥，都还是他喜欢的浅蓝色，带着阳光晒过的淡淡气息。
傅珵云躺倒在柔软的大床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星星图案。这是林清涵特意为他定制的，他还记得那天的场景：林清涵去参加朋友的婚宴，回来时衣领上沾了一点女人的胭脂，虽然后来查明是朋友的妻子不小心蹭到的，可他还是闹了小脾气，一整天都没怎么理人。林清涵眼尖，第二天一早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没说什么，只是悄悄联系了装修师傅，用了三天时间，把天花板改成了漫天星辰的模样，连星星的排布，都是按照他们第一次一起看星空时的样子。
“珵云，你看，以后你躺着就能看星星了，要是再生气，就看看星星，它们会替我哄你的。”那时林清涵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骨，带着熟悉的温度。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傅珵云闭上眼，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凉的被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快要记不清林清涵掌心的温度，久到照片里的樱花都落了三季。
他常常会幻想，下一秒卧室的门被推开，林清涵会笑着走进来，像从前一样揉着他的头发说“珵云，我回来了，给你带了糖炒栗子”。如果真的能这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紧紧抱住那个人，下巴抵在他的肩窝，感受他温热的呼吸，再也不松手，不让他有任何逃跑的机会。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像泡沫一样，一触就破。现实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短暂地与他重逢。他多想一直活在梦里，和林清涵过普普通通的日子，晨起煮粥，傍晚散步，春天去看樱花，秋天去捡银杏，冬天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
一想到这些，眼泪便忍不住从眼角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枕巾。傅珵云没有擦，只是静静地躺着，聆听着窗外的声响——萤火虫拖着微弱的尾光在黑夜里穿梭，像是在寻找失散的同伴；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星辰的挽歌，又像是某个人在轻声叹息。渐渐地，他的心绪平静下来，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变得轻柔。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傅珵云便起身离开了林家老宅，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脚步匆匆，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像是在追寻什么。林清远起床后，莫名地走到阳台，望着傅珵云消失的方向发呆，手里还攥着准备给他的生日红包，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三日后，傅珵云主动去找了林清远。林清远看到他时，脸上满是惊讶，以为他终于从沉郁中走了出来。“珵云哥，你怎么来了？”
“小远，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傅珵云坐在沙发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沙发扶手，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林清远点点头：“珵云哥你说，我听着。”
傅珵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口：“我想把后院的竹林砍了，改种桃树。”
“为什么？”林清远愣住了——那片竹林是父亲生前种的，陪伴了他们十几年，春天能听竹雨，夏天能避酷暑，他一直很珍惜。
傅珵云垂眸，眼底泛起细碎的涟漪，像是藏着无尽的思念，又像是藏着未说出口的温柔：“因为有某个人托人告诉我，说那林子里常会有蛇，他特别怕。”其实他知道，林清涵不是真的怕蛇，只是有一次在竹林里看到蛇蜕，吓了一跳，后来便总说“竹林里阴森森的，肯定藏着好多蛇”，那时他还笑他胆小，现在想来，却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林清远更加疑惑了，皱着眉追问：“他是谁？”
“一个笨蛋。”傅珵云抬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里却带着化不开的温柔与苦涩——那个笨蛋，总爱说反话，总爱把温柔藏在细节里，总爱偷偷给他准备惊喜。
林清远本以为自己肯定不会同意，可看着傅珵云的眼神，他突然就懂了。那个“笨蛋”，一定是林清涵吧。他垂头思考了半晌，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再抬起头时，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同意。”
傅珵云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同意了？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他以为林清远会犹豫，毕竟那是父亲留下的念想。
林清远摇了摇头，眼神坚定：“珵云哥怎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支持你。”他知道，傅珵云心里的苦，比谁都多，能让他有一点念想，也是好的。
傅珵云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出一句：“谢谢你。”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不是吗？”林清远笑了笑，眼里带着少年人的纯粹，像极了小时候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
次日，施工队准时来到林家老宅。电锯的轰鸣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一根根竹子被应声放倒，翠绿的竹叶散落一地，像是铺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傅珵云站在一旁，看着熟悉的竹林一点点消失，心里泛起阵阵忧伤，那些被封存的回忆，也随着竹叶的飘落，一点点浮现。
他想起那年夏天的太阳雨，天空明明还挂着太阳，却下起了细密的雨丝，晶莹的雨珠落在竹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拉着林清涵站在竹林下，兴奋地问：“哥，你说我站在这里出不出片？像不像电影里的男主角？”
林清涵无奈地笑笑，伸手想拉他进屋：“你像不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在外面淋雨，你就要感冒了。上次淋了雨，发烧了三天，忘了？”
“什么嘛！”他不满地撅起嘴，晃着林清涵的胳膊撒娇，“这次不一样！我看网上的人都说太阳雨下拍照好看，氛围感拉满，你就满足我这一次嘛！”
林清涵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像小鹿一样亮晶晶的，终究还是软了心，没有说话，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算是默许。
“哥，你最好啦！”他见状，立马乘胜追击，踮起脚尖蹭了蹭他的脸颊，“再说了，今天下的可是太阳雨，很幸运的，据说看到太阳雨的人，都会得到幸福的！好不好嘛？”
“好，好，好。”林清涵被他缠得没办法，笑着妥协，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给你拍，不过就拍一张，拍完赶紧进屋，不许耍赖。”
“好耶！哥你最好啦！”他兴奋地跳起来，拉着林清涵的手晃了晃，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林清涵眉眼弯弯，揉了揉他的头发，声音温柔：“要怎么拍，我的电影男主角？”
“嘻嘻，你先打开前置摄像头，要把自己也拍进去哦！我们要拍情侣合照！”凑到林清涵耳边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好好好，都听你的。”林清涵依言打开手机前置，调整好角度，“然后呢？”
“能在相机里看见我吗？”他探头去看，脑袋轻轻靠在林清涵的肩上。
林清涵点点头：“能看见，很清楚，我们家珵云真好看。”
“讨厌啦！”他脸颊微红，推开林清涵一点，跑到他身后，对着镜头比了个爱心手势，“好了好了，就这样拍！要把阳光也拍进去！”
“好，3，2，1——拍咯。”林清涵的声音带着笑意，快门声清脆响起。
画面定格的瞬间，他立马跑过去，搂住林清涵的腰，撒娇道：“哥，快给我看看，拍得怎么样？是不是超好看？”
“湿漉漉的，别抱着我，小心把我也弄湿了。”林清涵故意逗他，手却诚实地环住他的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嘛不嘛，我就要抱！”他耍赖似的用脸蹭着林清涵的脸颊，脸上沾着的雨珠蹭到了林清涵的脸上，冰凉又温柔。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林清涵无奈地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是在奖励他的听话，“先进屋洗个热水澡，我给你煮姜茶，不然真的要感冒了。”
“好！”他抬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宛如清晨的朝露，清澈又甜蜜，“哥煮的姜茶最好喝了！”
那张照片，傅珵云一直存放在手机里。照片上，林清涵举着相机，笑容温柔，眼里满是宠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他；而他站在林清涵身后，比着爱心手势，阳光恰好穿过那个手势，落在他身上，像在发光，像被全世界偏爱。
多么美好啊。
傅珵云看着被彻底铲除的竹林，心里默默感叹。风卷起地上的竹叶，在空中打着旋，像是在与过去告别，又像是在祝福未来。
多么美好啊。
他知道，砍去竹林，种上桃树，不是忘记，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铭记。林清涵喜欢桃花，说桃花开的时候，像粉色的云，温柔又浪漫。等到来年春天，桃花盛开，粉色的花瓣铺满庭院，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粉色的雪。到那时，他或许会坐在桃树下，沏一壶茉莉花茶，把照片放在石桌上，轻声对那个人说：“哥，你看，桃花开了，很好看，和你一样好看。我们的约定，我做到了。”
阳光透过光秃秃的竹桩，落在傅珵云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暖意。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仿佛看到了林清涵的笑容，温柔又明亮，像春天的桃花，像夏天的太阳雨，像他生命里所有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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