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愣愣地看着墙上两面交叉的精致旗帜,还有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他不明白张干事为什么带他到这来,指导员之前不是说好把他分在红三连吗?
怎么变成钢七连了。
高城,史今,伍六一,他新兵时期的连长排长班长,都在这里。上次来团部的时候,成才对他说过。
那是许三多第一次来到自己所属的团部,但却绝非什么美好的体验和经历。
坐着驴车颠簸几个小时,到达时已经变得灰头土脸。不论是途中碰到的坦克炮上鹰顾狼视的军人,还是团部门口雕塑一般的哨兵,看他的眼神都是那么倨傲又不屑。
那种眼神像是用一面照妖镜对准你,没错,看清楚,你就是最差的那种兵。无处遁形,无处可躲,久违的自卑又找上了他。
草原五班与这里天差地别,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许三多这个人。
成才变得生龙活虎,像个真正的装甲兵了。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各型武器如数家珍,每天都举着狙击步枪,瞄着天边的目标,而自己,每天却是握着锤子,砸着地上的石子。
那天还偶遇了史今班长,他看着他的表情很复杂,内疚、审度、宽慰、高兴和伤感都有一点。
“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他还说五班的工作很有意义,虽然看起来有些心虚。
回去的路上许三多满怀心事,他见到了老马口中“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也从那些军人看他的眼神中知道五班是什么样,更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卑微。
让他搭车的军官是那天为数不多友好对待许三多的人。那位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对他说,服了你,服了你们。一路上他们各自想事,他慢慢整理好纷扰杂乱的心绪。
五班有意义,修路有意义,草原上虽然没有步战车没有重机枪,但同样没有高高在上的无视和轻蔑。
草原上最不缺时间,许三多在训练,铺路之余,有大把时间用来想事儿。
身处不同的环境,能让人更容易看清原本的生活。许三多回顾自己十八年苍白混沌的人生,看到的是经常一个人呆着的乡下小子。
大哥对他不理不睬,二哥成天不着家,爸骂他龟儿子没出息,口中多是发泄和抱怨,跟村长较着莫名其妙的劲。离开学校后,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漫山遍野的乱跑,或者在湖边发呆,一遍遍翻看着再没用处的课本还有马老师送的词典。
封面上写着“给优秀的学生许三多”。
马老师说他不比城里的孩子差,应该继续上学,对他的辍学十分可惜甚至愤怒。许三多向来迟钝的心也像刺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麻木又懦弱,村里人骂他傻子,成才叫他呆子,爸骂他龟儿子,他一概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逆来顺受听着。对于毫无缘由的殴打和谩骂,他像鹌鹑一样地逃避,逃避自己的麻木懦弱,还有泥泞灰暗的生活。
许三多在呼号的风沙中叮叮咣咣凿着石头,把薛林几个向着他又或者向着自己那似嘲讽似愤怒的发泄当做空气,跟在家乡时那样装鹌鹑一样的逃避。他好像在哪都不讨喜。
别人的厌恶,他知道。他总是敏感于别人的目光。被五班接纳,被当成自己人,用了太久,久到五班的路都快要铺好,久到他的负重跑已经如履平地,但无论如何许三多是开心的,他从来都没有朋友,除了老好人似的对谁都好的老马,原来他也是可以交到朋友的。
当他们吞吞吐吐地提出让他把修路的功劳让给老马,这种开心便落空了。
他不觉得修路算什么功劳,如果对老马有帮助,当然乐意给。他只是好像更加具体真切地明白了那句话。
上天下地,中间有一个自己。
朋友和自己人是两回事,自己人也很好。
许三多不再期待友情。
他想起新兵连,自己差劲的表现。那时他还没有从下榕树中的茫然中脱离出来(现在也仍旧茫然),只是亦步亦趋,机械地奔跑,被不断发出的口令推着行走。
他想起连长高城。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把他对军人和军队的想象化为具象的实体。
许三多似乎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向往,在成才野心勃勃的语句里,他也产生了留在军队轰轰隆隆干一场的渴望。
高城说骡子走人,马跟我上。许三多便认真翻了词典,查找骡子与马的区别,他知道自己不像马,但是没有舍弃跟高城上的心愿和希望。
他下意识重复高城的发言,尽管什么都听不懂,但莫名觉得连长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样子无比威风。
比他所知的最高领导,村长,校长,都要威风得多。
他一字不差重复出对方的话时,连长的赞赏和笑容,是他得到过的最大表扬。直白,直抒胸臆。
“哟哟哟,可以啊!许三多。”
许三多趴在草窝里,举着枪瞄准远处的一个点,不知瞄了多久。
连长背着手站在全排兵士面前,问他的名字,对着他露出不可思议又欣赏的表情,那一幕仍旧活生生的恍如昨日。
他想起高城随口说过的话,很多很多,也很少很少。
“你们要是基本的队列都走不好,就算当一辈子的兵,军队里也不会有人把你当个兵看。”
“拿枪的时候别老想着能不能用,只要想着把它用好了。”
看似简单又富含深意。
因为他总在琢磨。
他想起自己走在队头,踩了前面史今班长几脚,高城对他的大声训斥,想起高城让他把头抬起来,淬了火一样的眼睛狠狠盯着他,想起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高城就在骂人,不光他被骂,连坦克都不能幸免。
“把那破坦克给我开走了,坦克连别在那碍我事!”
高城像个怒气冲冲的炮仗,又像雷霆万钧的天神,指天指地,暴烈骄扬,仿佛要把所有不合心意的人和物通通踢出他的地界。
许三多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瞄准。
他在对方眼里可不就是最碍眼最上不得台面的那一个。先是投降,又冒冒失失砸到人身上,他还真是懂得怎么留下最坏最糟的第一印象。
尤其对于这支铁血部队,对于骄傲的连长,那个动作不可原谅。许三多后知后觉,等明白的时候才发现,再无回转的余地和重见天日的希望。
从一开始,初初照面,在睡眼惺忪还未彻底消散的梦境中,在他的无知无觉中,甚至在看见那个人的前一秒钟,命运就提前书写了结局。
只是当时天真懵懂,也实在是一种幸福。如果那天他没有偶然经过那座营房,这种幸福也许会延长很久。
听到从窗户里传出史今“我想要他”的声音,许三多顿时傻笑起来,没心没肺的。
下一刻,他却如坠冰窟。
“从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长处……我不喜欢举手投降的兵。
你对他不好他不在乎,你对他好他成天黏着你,我不喜欢这种没有自尊的人。”
许三多给他所向往的人,留下了一个最深刻的,也是最不堪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