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悬浮在九月的光瀑里，像一场被按下暂停键的雪。我至今记得那支英雄牌钢笔如何滚落到林小满脚边——金属笔帽磕在地砖上的脆响，竟比教导主任的皮鞋声更早预告她的到来。
"转学生林小满来晚了！"
蝉鸣在推门瞬间涌入教室，她马尾辫梢扬起的弧度让我想起昨晚未画完的抛物线。帆布鞋带扫过我的课桌，《赤壁赋》里"纵一苇之所如"的"苇"字便斜斜栽进墨水瓶。我俯身去拾钢笔时，她的膝盖正巧擦过我肩胛骨，洗发水的气息裹挟着某种草本植物的清苦。
后来我翻遍植物图鉴，才知那是金银花初绽时的味道。
新座位安置在我正前方后，几何笔记本便患了顽疾。每当她倾身与同桌说话，阳光便从她耳后三角区漏进来，在我的坐标系上蚀出光斑。有次她突然回头借圆规，我慌忙用课本遮住草稿纸——那上面刚失控般冒出一串"林小满"的部首组合，木字旁与三点水在纸面涨潮。
"你耳朵好红。"她递还圆规时，尾指在尺规边缘轻轻一叩。金属反光刺进我眼底，视网膜上残留的灼痕直到午休仍未消退。
天台的铁门锁芯早被我们撬坏。她盘腿坐在蓄水箱阴影里，玻璃汽水瓶上的水珠正顺着小腿滚进白色短袜。"知道为什么汽水会冒泡吗？"她突然把瓶口对准我，碳酸气泡在阳光下炸成细小的彩虹，"因为二氧化碳在逃往银河。"
我摩挲着素描本扉页没说话。她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星空投影仪，在水泥地上投出模糊的仙女座星云。这个总把校服裙改短三公分的姑娘，却会在物理课指出老师写的开普勒定律有处系数错误。
梅雨季来临时，她的发丝开始频繁光临我的课桌。浅棕色的，带着护发素的蜜桃味，安静地蜷缩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第127页。我发明了一种隐秘的收集方式：用透明胶带粘起发丝，再小心翼翼转移到《飞鸟集》扉页。当第13根发丝在"生如夏花"的诗句上安家时，我发现每根发尾都分着细小的叉，像是未完成的星座连线。
高考前夜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湿透的校服衬衫黏在后背时，我才惊觉怀里的素描本已泡得发软。林小满就是在这时从楼梯拐角转出来的，她怀里抱着天文馆借来的星图胶片，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面晕开深浅不一的银河。
"陆川的画技进步好多。"她弯腰拾起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素描，画中少女耳后的碎发正以相同频率颤动。我盯着她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水珠，喉咙里泛起碳酸饮料过量的刺痛感："只是考前减压练习。"
她忽然用星图胶片裹住湿漉漉的画纸，霓虹灯透过彩色滤片将我们笼罩在玫瑰星云里。"你知道吗？"她的指甲划过胶片上标注的参宿四，"有些恒星爆炸后，碎屑要流浪几百年才会被人类看见。"
远处传来教导主任的手电光，我慌忙踩住那张画着她侧脸的素描。积水中倒映的星空被我们仓促的脚步踏碎，却在她遗留的星图胶片上永恒坍缩成奇点。
十年后同学会签到时，接待处女生递给我泛着樟脑味的牛皮纸袋。林小满的宇航员人形立牌在大厅循环播放着NASA采访视频，而她本人正站在香槟塔旁，珍珠耳钉取代了记忆里那粒褐色的痣。
"当年你捡到的星图胶片，"她将易拉罐环套上我无名指，"其实少了一页。"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暴雨夜的素描与太空望远镜实时影像重叠，参宿四的光终于穿越六百光年抵达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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