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立得

老旧的照片里，女孩刚刚被妈妈带去理发店剪了短发，右边发碴那里有些扎耳朵尖。她眼神坚毅，手指贴在右边脸颊，表情略微不舒适。

“茄子～来，看镜头，笑一个小宝贝～”圆眼镜框的摄影小哥看着她微笑，她才把手放下来，又拍了第二张看着妈妈羞怯微笑的照片。

照片集旁边空白处被小小的她画满了，彩虹，星星，简笔画的五颜六色的小鱼，动漫少女的脸和闪闪动人的眼睛。幼稚的笔触，遥远的时光。

下面几张是她小学时画的几张获奖作品，妈妈用拍立得拍下了奖状。她记得其中那副仿照《带珍珠耳环的少女》画的动漫女版天使，突出的侧颜，轮廓分明的耳朵，上面打满了耳洞，画满了她设计的耳环：橡皮城堡，酱油瓶，曲别针，海藻盆栽，小美人鱼……妈妈看到草稿的第一眼，就笑着打趣她说，“你是在她耳朵上开杂货铺呢？那么多小部件。”

她解释说，“妈妈，长大后我要开一家饰品店。我当店长。名字就叫“珍珠杂货铺”怎么样？”脆生生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昨日似在昨日，有时感觉好近好近。

珍珠是爸爸养在铁丝笼子里的“蓝天白云”鹦鹉的名字，因为它的胸前有一片雪白，小小的徐梵就这样喊它。

下一张照片是扎着双马尾的她和学校里的“绯闻男友”的双人合照，她现在只记得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博”字，他是她同桌，是个老师口中的学霸，有些羞涩腼腆。那张照片是她偷拿妈妈放在客厅置物架上面放着的拍立得，带到学校玩时，被朋友一把抢去，再把她一把推到男孩身上玩闹时，抓拍的。

她有个妹妹叫徐樾，小时候她总形容妹妹是她的小猫咪，乖乖的。

后面几张照片是，快乐幸福千篇一律的全家福照片，她和妹妹稳居C位，笑得很开心，手上抱着扎蝴蝶结的兔子玩偶琳琳小姐。几张妹妹单独出镜扮可爱的照片。几张妈妈在画板上画画的照片，几张生活照，几张她上台领奖的照片。

妈妈除了业余爱好画画，得过潜江市美术风景画三等奖，也是个成功的商人，总是穿着白衬衫灰西服站在舞台前，给人讲述创业经验。

看上去很完美的一家人。

后面十几页都没有她的照片了，也没有妹妹的。她过着混乱的初高中，最后几张是她犹豫着放进去的，那几张是大学时期拍的照片，青春而疯狂。

其中一张是她穿着一件胸口低开叉的紫色连衣裙，腰间围着白色腰带，躺倒在公园里木椅子上，眼神迷离，对着镜头竖了个“中指”的照片。

还有一张是在混乱气息的楼道间，晚上，地上有油漆桶，她穿着一袭红裙，斜倚栏杆，慵懒又危险，那晚气温湿润，空气中有蝉鸣。她的摄影师朋友就那样按下了快门。

还有几张是她不太出彩的cos装。她记得当时尝试了很多种不同风格：千禧辣妹，美式辣妹，jk水手服，古风装。眼下血泪小丑妆容黑色全包眼线，那个暗黑时期，也是她生命中最难熬的青春阵痛期。

这几张照片拍完后，被朋友立在她养的仙人掌盆栽里，照片底下还有湿润的泥土痕迹。

传说中有一个玩偶之家，华丽的水晶吊顶，粉色鲜艳墙壁，壁钟里有小巧玲珑金制的布谷鸟出来按点报时，屋子里满是一人高的玩偶，金属制作的会飞的机关木偶，娃娃的绿眼睛蓝眼睛滴溜溜的转悠。

女歌手牙牙姐有一首歌《Dollhouse》就是她的家庭的象征写照：

“Throw on your dress and put on your doll faces，

套上精美的裙子 化好玩偶妆容，

Everyone thinks that we're perfect，

所有外人都认为我们是完美一家，

Please don't let them look through the curtains，

但请别让他们的目光逾越窗帘，

Picture, picture, smile for the picture

拍照了 拍照了 为照片笑一笑吧。”

而徐梵她平稳睿智的外表下，是一颗不惧世俗疯狂的心。她自嘲自己很像是牙牙姐的另一首歌《Mad Hatter》（疯帽匠）：“而疯子让我觉得安心。”

其实她还有另一本关于梦的摄影集，私藏在房间书桌抽屉里。她有记录梦的习惯，每每夜梦惊醒，她都拿出手机给朋友的微信对话框疯狂打字。

等梦积累到足够多之后，她把梦境写成画面设定，准备好道具和场地，再叫来几个好朋友拍摄梦境，那些梦多数奇诡神秘，她把梦里的画面拍出来，做出了一本《摄梦集》，锁在抽屉里。

她有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油灯下的青蛾，扑棱着翅膀靠近美和光明，自己的身后却是沉重的挥之不去的笨重阴影。

自从初中一年级，爸爸开的燃气公司因为燃气爆炸事故频频发生，合作的几家保险公司接连倒闭或者跑路，彻底关门破产并负债之后——玩偶之家的阴影终于开始四散开去：妈妈再也无心创作，爸爸总在外面烂醉如泥不肯回家，就算半夜回来也是叮哩咣啷一顿乱砸，锅碗瓢盆精美瓷器都被砸个遍，吵架，不绝于耳的吵架声，妹妹的哭声，隔天又恢复往日温柔的跟妈妈道歉诚心毁过的爸爸。周而复始。

她在那之后叛逆的两年里，在学校早恋了。男朋友是一个嗜游戏如命的网瘾少年，带着确认关系的她来往学校周围各个网咖，她跟着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左胸上也纹上了他的名字首字母缩写——魏鹏程（WPC）。

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们偷尝了禁果，她第一次学着穿起了情趣内衣，自己去便利店买性用品，也教男朋友用拍立得给自己拍了很多私房照。

那些照片终归是流传开去，被男友拿去给他朋友炫耀，传到平时很嫉妒她画黑板报的美术天赋的一个女孩那里，她悄悄去学校复印室打印了很多，像是发传单一样贴在学校很多面白墙上，唯恐谁没有看见知道一样。

她也确实不是好惹的对象，立马当机立断和男友分手。找来几个人把那个发照片的女孩堵在女厕所，扒了她的衣服，拿口红画花了她的嘴，拍了几张照片，发在班级群里。那女孩后来转学了。

“徐梵03——”虚空中一女声响起，那是一个全息的立体人物，“你准备好睡下了吗？”

叮叮当当的电子游戏提示音，“好。”徐梵03面无表情的回答。

往事的回忆，看来只存在在照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