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幽篁的皂靴碾过衙门前青苔时,沈半夏正将最后一块桂花糕捏成碎末。
三年光阴在潮湿的砖缝里发了霉,她望着少年捕快官服下摆熟悉的泥点。
忽然想起那支坠入泥潭的银簪——此刻正插在久宣夜送她的檀木匣里。
"周大人。"她抬手指节抵着那道凸起的褶皱,“我们已经是过去式了。”
周幽篁的雁翎刀哐当撞上石狮子,刀柄红绸缠着的铜环裂开细纹。
“半夏,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做得不对,但我可以给你解释。”
“当时我奉命去缉拿逃犯,去的地方比较远,那天雨夜我不敢耽搁一路骑马,却不慎滚下山崖,我不是故意要爽约。”
他弯腰去捡的动作顿在半空,官服领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平安符。
“周大人,我早就不怪你了,怪就怪我们缘分太浅。
沈半夏的绣鞋尖拨开满地槐花,露出青砖上刻着的"夏"字。
那是周幽篁用刀尖偷刻的。
此刻这字被雨水泡涨了边,像团化开的墨。
"宣夜说..."她忽然攥紧袖口,布料摩擦声惊飞檐下麻雀,“他会娶我过门。”
"你要嫁给他吗?"周幽篁突然掐断话头,拇指碾过刀柄缠着的红线。
斜阳将两人的影子钉在斑驳砖墙上。
沈半夏解下腰间荷包,倒出颗褪色豆子。
正是周幽篁当年塞进桂花糕里的。
豆子落入青石缝的脆响中,周幽篁的皂靴狠狠碾过那些豆子。
"你说过要穿嫁衣等我!"
破碎的嘶吼惊动衙内铜铃。
沈半夏垂眸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青铜腰牌,“我不等你了。”
她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新鲜的咬痕——昨夜久宣夜在床榻上留下的。
戌时的更鼓碾碎最后一丝天光时,周幽篁的皂靴浸在酒肆腌臜的泥水里。
三坛竹叶青歪倒在脚边,掌柜战战兢兢递来的醒酒汤被他浇在雁翎刀上。
"她最爱...最爱城西徐记的糕点..."
破碎的呢喃混着酒气喷在粗瓷碗上。
周幽篁忽然抓起邻桌的合卺杯,杯身雕着的并蒂莲正刺着他掌心血泡——那是握刀太紧留下的。
子时的梆子声里,醉汉撞翻的烛台点燃了酒旗。
周幽篁在火光中看见十八岁的沈半夏提着嫁衣裙裾奔来。
发间银簪坠着的珍珠砸在他染血的刀鞘上。
"你骗我..."泪水划过脸颊,“你不嫁我了……”
酒坛碎片扎进掌心时,他忽然想起去年那个雨夜。
少年跪在泥泞里捡银簪的背影,比此刻烧成灰烬的酒旗还要单薄。
五更天的露水凝在破碎的青瓷杯沿。
周幽篁的官服皱成一团腌菜,腰间香囊被酒渍泡出褐斑。
他踉跄着踩过自己刻在酒肆门柱上的"夏"字,雁翎刀拖出的痕迹像条将死的蛇。
巷尾传来熟悉的药香。
周幽篁突然扑向那抹鹅黄身影,却在触到素白道袍的瞬间僵住。
“半夏,我来接你,我们回去吧。”
久宣夜正将沈半夏耳后的碎发别到染着胭脂的耳后。
一坛烈酒从二楼坠落,在三人之间炸开浑浊的浪。
沈半夏的绣鞋尖在青石板缝里打了个旋,幌子投下的阴影突然晃过鹅黄裙裾。
斜插在发髻的银簪撞出细响,她猛地攥住街边卖花娘的竹篮,指尖掐碎了两朵栀子。
三十步开外的灰袍男子转过街角,后腰悬着的铜铃与沈昭的法器一模一样。
沈半夏提起裙裾疾走三步,绣着金蝶的鞋面踩进雨后泥洼。
再抬头时只余药铺伙计肩上晃动的褡裢——那上头"沈记"二字刺得她眼眶发酸。
胭脂铺的铜镜映出她仓皇的身影。
沈半夏扶着货架喘气,掌柜娘子递来的帕子沾着茉莉香。
"姑娘找的人往城隍庙去了。"卖糖人的老汉突然开口,枯枝似的手指戳向西街。
“谢谢老伯。”沈半夏抛下碎银。
青苔爬上城隍庙断墙时,沈半夏的掌心已掐出月牙痕。
供桌上新换的香烛淌着泪,她弯腰去捡那枚滚落脚边的铜钱,却见背面刻着"昭"字。
"沈昭..."
哽咽卡在喉头,梁上突然坠下半片蛇蜕。
沈半夏踉跄后退,后腰撞上香炉的瞬间,瞥见灰袍一角闪过褪色的八卦纹。
赶山堂的铜镜蒙着水汽。
久宣夜擦拭镜面的粗布停在她颈后三寸,沈半夏闻到他袖口熟悉的艾草味混进了蛇腥。
"灰袍,铜铃,八卦纹。"她扯下发间银簪,在积灰的桌案上画出记忆里的法器,"在城隍庙..."
“谁?”铜镜突然映出男人收紧的下颌线。
“宣夜,你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讲,我去地下城救你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捉妖师,他叫沈昭,我在城隍庙看到他了。”
久宣夜握布的手背暴起青筋。
烛芯爆响时,久宣夜忽然扣住她腕子。
沈半夏吃痛松手,银簪在青砖上敲出脆响。
男人眼底浮起她从未见过的暗涌。
"那个捉妖师..."他指尖划过她掌心月牙痕,“是天机阁的。”
窗外惊雷炸响,雨滴砸在瓦当上的声音忽然变得密集。
寅时的更鼓渗过雨幕。
久宣夜推开雕花窗,指腹抹过窗棂上凝结的水珠:"你见的若是沈昭..."
后半句被惊雷劈碎。
“宣夜,那日沈昭的确是被蛇妖给打晕了,可他不该躲着我。”
“他看见你了嘛?”久宣夜抬眸。
“我不确定。”沈半夏微微低眉。
久宣夜负手,似是在打量着什么,过了半晌,微微一笑:
“无妨,或许他没有看到你。”
沈半夏的竹篮磕在赶山堂门槛上,三根沾着晨露的萝卜滚到香案底下。
迟雪从梁柱后探出雪白脑袋,鼻尖翕动着凑近青玉案。
"今日是胭脂萝卜。"她蹲身擦拭沾泥的篮柄,指节被粗糙竹篾磨得发红:
"城南王婆说这种最甜,迟雪你尝尝看,如果喜欢吃,以后经常买给你。"
"半夏。"久宣夜忽然出声,“我明日要出远门。”
久宣夜收声时,她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吞咽了一口唾沫。
“宣夜,你去哪里?”她急忙问道。
此时,系统声音开始响起,她赫然看到投影开始落字:
【新任务:杀沈昭。】
【任务奖励:500金币】
杀沈昭?难道他是妖……
可那日,沈半夏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天机阁的捉妖师。
沈昭毕竟救过自己一命,刚穿越到这个世界,若不是沈昭出手相助,沈半夏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迟雪叼着萝卜缩进供桌下啃食的声响,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半夏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
“宣夜,你明日出远门,是不是找沈昭?”
"半夏。"久宣夜忽然按住她欲沾灰写字的手,"乖乖等我。"
窗外惊起鸦群打断后话。
沈半夏感觉他掌心粗粝的茧子,正摩挲着自己虎口旧疤。
那是被劫持时绳索勒出的,此刻却比滚烫的香灰还要灼人。
暮色爬上刀匣时,久宣夜忽然抛来一根萝卜。
沈半夏接住的刹那,微微一笑:
“明日的妖不好抓,你头疼了?”
久宣夜急忙转身:“怎么还不睡,我以为是迟雪。”
"你不必为我担心。"他转身捆扎符纸的动作顿了顿,"我不会有事。"
沈半夏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你带我去找沈昭。”
五更天的雾气凝在萝卜缨子上。
"跟紧。"他握紧沈半夏的手腕。
沈半夏的指尖划过城隍庙褪色的帷幔,蛛网黏住她袖口的金蝶绣纹。
久宣夜的雁翎刀鞘叩击青砖的声响,惊得供桌下啃食贡果的老鼠窜上梁柱。
“这里没有人。”她嘟囔道,“沈昭会在这儿吗?”
"不好说。"久宣夜蹲身抹开积灰,未察觉异样。
久宣夜突然用刀尖挑起半截红烛。
烛泪凝固的褶皱里嵌着片蛇鳞,沈半夏伸手要碰时被他拍开手腕。
男人粗粝的指腹划过她掌心,在月牙痕上留下道朱砂印:“是蛇妖的蛇鳞。”
“蛇妖不是死了嘛?”她瞪大眼睛,“为何蛇鳞会在城隍庙?”
话音被庙外货郎的叫卖声打断。
沈半夏盯着他收刀入鞘时发白的指节,没再言语。
沈半夏跟在久宣夜身后回了赶山堂,并未发现有用的线索。
一日,沈半夏与汀州行走在街上。
忽然,狂风四起。
沈半夏的浅色裙裾突然被阵香风卷住,她急忙拽好衣服。
抬头正见一女子旋着石榴红披帛从马车上跃下。
"妹妹这发簪好生别致。"歌舞坊女子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她鬓边银簪。
“多谢夸赞。”沈半夏点头示意。
“我叫青莲,你呢?”
“我叫沈半夏。”
沈半夏慌忙扯高衣领,却见对方笑得花枝乱颤。
暮色漫过绣架时,青莲忽然捻起匹月白软烟罗:
"这料子看着挺称妹妹肤色,不知妹妹可喜欢?"
沈半夏捏着布料的手一颤:
“衣服颜色是不错,我瞧着姐姐国色生香,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定然是美得。”
“我认得你。”她浅浅一笑,“沈氏武馆的大小姐,你兄长可是沈洛秋?”
“正是。”她抬手作揖,“您认识我兄长?”
“妹妹若是无事,不如去我那儿坐坐?”青莲盛情邀约。
“好。”沈半夏带着汀州跟在她身后。
青莲的鎏金护甲划过琵琶弦,在沈半夏耳畔挑起个颤音。
歌舞坊的烛火将两人影子投在茜纱窗上。
晃动的光影里,沈半夏看见对方绯色裙裾下露出白皙的皮肤。
"沈捕快每旬三都来听《折柳曲》。"
青莲忽然倾身,发间步摇垂珠扫过沈半夏手背,"总盯着东南角那幅《药王采芝图》出神。"
沈半夏手中的茶盏磕在螺钿案几上,碧螺春泼湿了鹅黄袖口。
青莲的鎏金护甲勾住她欲遮掩的腕子,蔻丹染红的指甲正压着那道旧疤:
"上回他醉酒,攥着个褪色的香囊..."
窗外突然炸响惊堂木。
青莲旋身拨弦的刹那,沈半夏看清她后颈的胭脂痣。
"兄长他..."沈半夏的银簪尖挑断琵琶弦,"可曾提过家父?"
“没有。”她摇摇头,“沈捕快只是同我聊聊心事和家常,我弹得一手好琴,大多数时候,都会要上一壶酒,听我弹琴。”
素手挽起金丝纱幔时,眼波如春溪映月般潋滟: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
“我父母离世的早,我被叔叔婶婶卖到这歌舞坊,整天陪笑陪酒,为了讨生计,我都得忍着。”
“你哥哥不一样,他每次点我只是让我弹琴,会给我不少的小费,他是一个善良且正直的人。”
朱唇衔着的海棠花随浅笑轻颤,却压不住眸底那抹将坠未坠的哀色。
“沈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让我为你弹奏一曲可好?”
“我的荣幸。”沈半夏抬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