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场。
午时三刻已过,但此地积聚的肃杀、绝望与临死前的冲天怨气。
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寸土地。
断头台冰冷地矗立在中央,木质的台面缝隙里浸透了洗刷不尽、已然发黑的血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仿佛无数枉死者的哀嚎被冻结在了这里。
沈半夏、宣夜和久大夫,三人呈犄角之势,屏息凝神,一步步踏入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极阴之地。
久大夫手持数枚特制的驱邪镇魂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勉强驱散着周遭刺骨的阴寒和试图侵入心智的怨念低语。
宣夜则全神戒备,手中紧握着一把缠绕着雷纹符咒的短匕,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
沈半夏走在最前,她的心跳得很快。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直觉与这片土地深处某种邪恶存在的强烈共鸣。
系统在她识海中发出尖锐却能量不足的警告蜂鸣,与穷奇那狂暴妖气的感应越来越清晰!
“在那里!”
沈半夏猛地停下脚步,指向断头台后方那片最为浓重的阴影。
那里,仿佛连月光都被吞噬,只有一片化不开的、蠕动的黑暗!
随着她的指向,那片阴影骤然沸腾。
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翻滚扩散!
一个庞大、扭曲、令人窒息的轮廓在黑暗中缓缓凝聚成型!
不再是王老五那具可悲的妖傀躯壳。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穷奇的本体投影。
虽然因为重创和力量未复显得并非顶天立地,但其凶威依旧令人肝胆俱裂!
它形似巨虎,却远比猛虎狰狞百倍。
身躯覆盖着钢针般根根倒竖的暗红色鬃毛,如同凝固的污血。
巨大的头颅上,一双燃烧着混乱与恶意的猩红竖瞳,如同地狱的入口,死死锁定沈半夏。
最骇人的是它的脊背,并非毛发,而是两排嶙峋扭曲、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骨刺。
一条布满倒钩、如同蝎尾般的巨尾在身后不安地甩动,抽打着空气,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声。
它的四肢粗壮如柱,利爪深深抠进刑场坚硬的地面,留下道道冒着黑烟的焦痕。
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硫磺、血腥和混乱的妖气如同冲击波般扩散开来,瞬间冲淡了久大夫撑起的金光!
“吼!!!”
一声低沉、充满无尽怨恨和狂暴的咆哮。
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炸响。
宣夜和久大夫脸色瞬间一白,气血翻涌,心神剧震!
“穷奇!”沈半夏强忍着灵魂层面的冲击,踏前一步,声音清越。
带着一种试图沟通的灵力,穿透那令人窒息的妖气:
“收手吧!人间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回到无忧境去,我可以想办法加固封印,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穷奇那巨大的头颅微微低下,猩红的竖瞳中充满了人性化的、极致的嘲讽和不屑。
它的声音直接在三人脑海中响起,嘶哑、混乱,如同无数冤魂的呓语混合着金属摩擦的噪音:
“白璃……你这虚伪的仁慈,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作呕!”
它庞大的身躯微微伏低,骨刺耸立,散发出更加强烈的压迫感:
“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囚笼?等着你所谓的‘加固封印’,再被关押千万年?做梦!”
穷奇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更加狂躁的咆哮,震得整个刑场都在簌簌发抖。
断头台上的铁链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瘆人声响,周围散落的锈蚀刑具。
沉重的枷锁、带血的皮鞭、冰冷的镣铐……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缓缓漂浮起来,尖端齐刷刷地对准了沈半夏三人!
空气中充满了肃杀的死意!
“我注定要留在这里!”穷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和理所当然:
“人间!只有这污浊的人间,才是我穷奇永恒的乐土!是我力量的源泉!”
它的猩红竖瞳扫过这片浸满血污的土地,仿佛在欣赏最美味的珍馐:
“看看这里!看看这断头台!看看这些枷锁镣铐!这上面沾染的,是比妖怪的妖气更‘美味’千倍万倍的‘恶念’!”
“贪婪、嫉妒、背叛、凶残、临死前的绝望诅咒……这些由你们人类自己灵魂深处滋生、发酵、膨胀的‘恶’,才是这世间最纯粹、最强大的力量!”
穷奇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和扭曲的兴奋:
“妖怪?妖怪的恶是本能!是生存!而你们人类的恶……”
它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笑声:
“是算计!是伪装!是披着仁义道德的皮囊,行着比妖魔更卑劣百倍的勾当!是永无止境的欲望沟壑!”
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沈半夏:
“你以为我在乎什么王老五?那不过是一具承载了一点我妖气、用来吸引更多‘恶念’的诱饵罢了!”
“一个卑劣的盗匪临死前的怨毒,就足以让我这丝妖气凝实一分!”
“你知道每天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冤屈、多少不公、多少隐藏在黑暗里的交易在滋养着我吗?”
穷奇庞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它猩红的竖瞳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我靠吞噬‘恶念’活着!哪个地方的人心最坏,哪个地方滋生的恶念最浓烈、最纯粹,哪里就能给我最强大的力量!”
“广平?京城?整个人间?!只要有人,只要有欲望,只要有藏在皮囊下的肮脏心思,我就永远不会消亡!封印?哈哈哈!你们能封印得了人心里的‘恶’嘛?!”
它猛地张开巨口,一股混杂着硫磺、血腥和无数负面情绪的漆黑吐息如同洪流般喷涌而出,目标直指沈半夏。
同时,那些悬浮的刑具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半夏小心!”宣夜目眦欲裂,雷纹匕首爆发出刺目的电光,斩向最近的枷锁。
久大夫也爆喝一声,将手中所有驱邪铜钱尽数打出,化作一片旋转的金色光幕,试图抵挡那恐怖的吐息!
沈半夏站在原地,面对穷奇这直指本源的质问和狂暴的攻击,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穷奇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一直被她忽略的门。
它存在的根基,并非妖力,而是人性中那永无止境的恶念。
“人心之恶……才是你真正的力量源泉……”她喃喃自语。
在漫天呼啸的刑具和汹涌而来的黑色吐息中。
不仅看到了穷奇的凶威,更看到了它话语背后那令人绝望的真相。
要彻底终结穷奇,或许远比封印一具凶兽之躯要艰难百倍。
她手中的玉佩骤然亮起前所未有的光芒。
穷奇就蹲在她脚边,青面獠牙的兽形泛着幽光,喉间滚出的呜咽混着香炉里的沉水香。
"上个月西市的张阿婆。"沈半夏打断她,指尖轻轻抚过腰间药囊:
"她孙子出疹子,整条街的妇人轮流来熬药。李婶子把自家的鸡蛋全送了,王屠户割了半扇猪肉,连平日里爱占便宜的赵婆婆都踮着脚往院墙上递了碗藕粉。"
她抬头时,月光落进她眼底,"穷奇,你说那孩子喝的每一口药汤里,没有半分善意么?"
穷奇的身子动了动,青面下的红瞳闪了闪:"不过是图个心安。"
"图心安也是善。"沈半夏从袖中摸出块糖,是今早知夏塞给她的:
"昨日我去药庐,见个小乞儿蹲在门口,冻得直打颤。久郎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给他,自己啃了半块冷馍。那小乞儿捧着红薯,眼泪掉在红薯上,你说他吃的时候,心里可曾想过'这是善意'?"
穷奇忽然低吼一声,爪子在地上划出深痕:
"善是弱者的遮羞布!你没见那小乞儿转脸就偷了药庐的药杵?你没见张阿婆的孙子好了,转头就把李婶子送的鸡蛋摔在地上?"
它的声音里浸着痛,"我见过太多,善是刀,善是火,善是引诱人变坏的饵!"
沈半夏蹲下来,与他平视。
"够了!"穷奇突然扑上来,爪子擦着沈半夏的脸颊而过,带落几缕发丝:
"你说的都是特例!人间是万恶之源,是血池,是地狱!"
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本在山里修行,吸露水,食野果,可人类砍了我的树,烧了我的洞,还拿箭射我!他们说'妖物该死',他们说'除之而后快'!"
"所以你就开始吸人贪念?"沈半夏抓住它的爪子:
"穷奇,你恨的是伤害你的人,可你伤害的,是比你更痛的人。"
穷奇的动作慢了下来。
沈半夏看见它喉间的红光渐弱,像被风吹散的烛火。
她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是当年在破庙画的镇妖符,边角还留着她的泪痕:
"我当初放你走,是信你能辨善恶。可你却选了最狠的路,你帮恶人作恶,不是因为恶人可怜,是因为他们的恶意能让你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