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棠的意识从一片沉重的黑暗中缓缓浮起,像是潜泳了许久终于冲破水面。
首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特有冰冷又刺鼻的气味,然后是身下略显坚硬的床铺触感。
她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手背上贴着胶布,连接着细长的软管,点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坠落。
她是在医院?
视线偏转,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耿耿红肿着双眼,紧紧咬着下唇,像是生怕一松开就会哭出声来;简单站在她旁边,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泪。
徐延亮耷拉着脑袋,平时总是插科打诨的他此刻沉默得像个影子;周末和韩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眉头紧锁。
而站在最前面的,是班主任张平。
几乎整个五班的同学都来了,挤在并不宽敞的病房里,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掩饰的悲伤和担忧,气氛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看到她醒来,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但那种悲戚的氛围并未散去。
“喻棠,你醒了!”
耿耿第一个扑到床边,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想碰她又不敢,手足无措。
张平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和疲惫的笑容,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对她说道:
“喻棠啊,你醒了就好,可把大家吓坏了。你昨天放学后在教室里睡着了,一直没回家,早上被值日生发现,高烧不退,我们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微微闪烁,避开了喻棠过于清澈平静的视线,继续用那种宽慰的语气说:
“医生检查过了,就是劳累过度,加上有点严重的病毒性感冒。现在已经退烧了,没什么大碍了。同学们都不放心,非要一起来看看你。”
“是啊喻棠,你好好休息,别担心学习!”
“身体最重要!”
其他同学也纷纷附和着,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
可他们眼底那份藏不住的悲伤和强颜欢笑,却像针一样扎人。
喻棠静静地听着,目光从张平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的脸,缓缓扫过周围每一张故作轻松却难掩悲戚的面孔。
她看着耿耿那明显哭肿的眼睛,看着简单不停擦拭的眼角,看着徐延亮紧握的拳头……
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却又奇异地平静。
她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苦涩。
她知道,张平在撒谎。
不,或许不仅仅是张平,是医生,是大人们,用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编织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他们不知道真相。
不知道她是以一命换一命的决绝,换来了另一个人的生机。
她,喻棠,生命进入了无可挽回的倒计时。
喻棠没有戳破这个善意的谎言。
她甚至配合地,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平和:
“嗯,谢谢老师,谢谢大家,我没事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意味着她已坦然接受了那仅剩一个月注定的结局。
张平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喻棠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
“好孩子,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同学们又七嘴八舌地说了些安慰的话。
在张平的示意下,才依依不舍沉默地陆续离开了病房,将沉重的寂静留给了喻棠。
当最后一个人离开,房门轻轻合上,喻棠才彻底地松懈下来,重新躺回枕头上。
她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空,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需要演好这最后一场戏。
医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都因为这份沉重的寂静而变得更加浓重。
在同学们和张平老师离开后不久,喻棠的父母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他们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强压下的恐慌和无法置信,眼角的皱纹仿佛在一夜之间加深了许多。
喻棠看着父母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母亲的手几乎是颤抖着抚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又赶紧握住她没打点滴的那只手,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
父亲则站在床尾,嘴唇紧抿,一向挺直的背脊此刻显得有些佝偻,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是翻涌的心疼与无力。
“爸,妈。”喻棠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比平时更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醒和平静,“你们来了。”
“棠棠……”林慧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连忙别过脸去,用手背快速抹了下眼角。
喻棠看着父母这般模样,心脏像是被细细的丝线一圈圈缠绕,勒得生疼。
她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重病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尽管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如此无力。
“我没事的。”她轻声说,目光依次看过父亲和母亲,“你们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坚强。”
这句话,像是在安慰父母,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顿了顿,视线微微垂下,落在母亲紧紧握住她的那只手上,那上面有常年操劳的痕迹。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愧疚涌上心头,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就是觉得,苦了你们。”
“把我养这么大……好不容易……”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雨点砸在父母心上。
好不容易养这么大,却可能要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
“以后的日子那么长……没有我陪着你们……”
“别胡说!”
几乎是同时,父亲和母亲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厉色。
母亲猛地俯下身,双手紧紧包裹住她的手,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用力摇着头,语气急切得几乎语无伦次:
“棠棠,不许胡思乱想,听见没有!没有的事情,绝对没有。”
“你就是太累了,感冒了,烧退了就好了,医生都说了。”
“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父亲也快步走到床边,红着眼圈,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地附和:
“对,你妈说得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一点小病很快就能治好。”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希望,甚至试图挤出一个笑容:
“爸妈还等着看你上大学,看你工作,看你……看你结婚生子呢,我们还得帮你带孩子。日子长着呢,你得好好的,知道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用急切的话语构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拼命想要驱散女儿话语中那令人恐惧的阴影。
他们拒绝接受任何不好的可能,用最朴素的愿望和最坚定的否认,来对抗着内心巨大的恐慌。
喻棠看着母亲不断滑落的泪水和父亲紧绷的下颌线,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他们需要这个谎言。
需要相信她只是得了一场很快就会痊愈的小病。
她不能再戳破它了。
于是,她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轻轻回握住母亲的手,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安稳一些:
“嗯,我知道,我会好的。”
“你们……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