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秋)
嘉陵江的晚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吹散了白日里积攒的燥热。
张峻豪和左航并肩坐在江边的石阶上,远处洪崖洞的灯火倒映在江面,碎成一片晃动的金色光斑。
左航手里捏着一罐啤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铝罐,目光落在远处模糊的江轮轮廓上。
他们已经这样沉默地坐了十分钟,自从张峻豪在半小时前突然牵住他的手,左航整个人就像被按了暂停键,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喂。”张峻豪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左航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没。”
张峻豪侧过头看他。路灯昏黄的光线描摹着左航的侧脸轮廓,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的弧度干净利落,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
“左航。”张峻豪突然喊他的名字。
“嗯?”
“我们这算在一起了吗?”
铝罐被捏得发出轻微的变形声。左航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张峻豪凑近了些,近到能闻见左航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荷洗发水香气。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左航猛地转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他的瞳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黑,像是盛着一整片没有星光的夜空。
“张峻豪。”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微微的颤,“我从来没和男生……”
话没说完,张峻豪已经吻了上来。
这个吻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唇上,一触即分。左航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手里的啤酒罐“啪”地掉在地上,淡黄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浸湿了石阶。
“你……”左航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张峻豪看着他呆住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初吻?”
左航没回答,只是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台阶上走。张峻豪赶紧追上去,在滨江路的栏杆边拽住他的手腕。
“生气了?”
左航的呼吸明显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路灯下,张峻豪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眶发红,嘴唇还保持着被亲吻时微微张开的状态。
“我……我要回宿舍。”左航挣开他的手,声音哑得不像话。
张峻豪没再拦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左航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第二天早上七点,张峻豪的手机震动起来。
【左航:我昨晚没睡着】
张峻豪盯着这条消息看了足足一分钟,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飞快打字:
【因为那个吻?】
【左航:嗯】
【张峻豪:后悔了?】
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反复出现又消失,足足持续了三分钟。
【左航:不是】
【左航: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张峻豪把手机按在胸口,在床上滚了两圈才平复下狂跳的心脏。
接下来的一个月,左航确实在“适应”,适应牵手时掌心相贴的温度,适应拥抱时对方的心跳声,适应张峻豪随时随地可能落下的亲吻。
十月底的一个雨夜,张峻豪把左航堵在出租屋的玄关处接吻时,左航终于不再僵硬得像块木头,而是生涩地回应起来。他的手指穿过张峻豪的头发,掌心贴着后颈的皮肤,唇齿间带着晚饭时喝的柠檬茶味道。
“进步神速啊左同学。”张峻豪抵着他的额头笑。
左航微微喘息着,眼镜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歪斜,镜片后的眼睛湿润发亮:“……闭嘴。”
张峻豪笑着去亲他的鼻尖,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喂?”他一手搂着左航的腰,一手接起电话,“什么?真的?!谢谢教授!”
左航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眼睛,不自觉地松开了环在他颈后的手。
“FIT的录取通知!”张峻豪挂掉电话,兴奋地把左航抱起来转了个圈,“全额奖学金!我就知道我能行!”
左航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恭喜。”
张峻豪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到左航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直到深夜,两人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时,他才发现左航背对着他,肩膀绷得紧紧的。
“怎么了?”张峻豪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左航沉默了很久,久到张峻豪以为他睡着了。
“三年。”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要去三年。”
张峻豪的手指顿了一下:“假期可以回来啊。”
“嗯。”
又是一阵沉默。窗外的雨声渐大,打在铁皮雨棚上发出嘈杂的声响。
“左航。”张峻豪把他转过来,借着窗外的路灯光看他,“你不想我去?”
左航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像是含着水光。他摇了摇头:“这是你的梦想。”
“那你在担心什么?”
左航的嘴唇微微发抖,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埋进张峻豪的颈窝。张峻豪感觉到锁骨处传来一阵湿意,心里猛地一揪。
“我会等你。”左航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三年而已。”
张峻豪收紧手臂,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录取通知带来的喜悦很快被现实的琐碎冲淡。签证、体检、行李打包……张峻豪忙得脚不沾地,和左航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十二月的某个深夜,张峻豪在酒吧和乐队的朋友们告别,喝得微醺时接到左航的电话。
“你在哪?”左航的声音有些冷。
“观音桥,和乐队的人喝酒。”张峻豪扯着嗓子回答,背景音嘈杂喧闹,“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做了宵夜。”左航的声音平静得反常,“本来想叫你过来吃。”
张峻豪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二十。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嗯。”
挂掉电话后,张峻豪突然没了喝酒的兴致。他和朋友们道别,打车直奔左航的宿舍。
西南大学研究生宿舍楼早已熄灯,只有门卫室还亮着灯。张峻豪轻车熟路地翻过铁栅栏,踩着消防楼梯爬到四楼,轻轻敲响最里侧的那扇门。
门开了,左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鼻梁上还架着眼镜,手里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存在与时间》。
“你还真没睡?”张峻豪挤进门,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气和淡淡的酒味。
左航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书桌上的保温盒。张峻豪打开一看,是他最爱吃的红糖糍粑,已经凉透了,表面凝着一层白色的油脂。
“你等了一晚上?”张峻豪转身看他。
左航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说会来。”
“我什么时候……”张峻豪突然想起上周随口提的一句“周末去找你”,顿时语塞。
左航走到窗前,背对着他:“张峻豪,我们谈谈。”
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切割成碎片。
“你是真的喜欢我,”左航的声音很轻,“还是只是享受征服直男的快感?”
张峻豪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什么?”
“你马上就要去纽约了。”左航转过身,眼睛红得吓人,“那里有无数比我有趣的人,你会遇到更好的……”
“放屁!”张峻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以为我追你就是为了玩玩?”
左航挣开他的手:“不是吗?从一开始就是你在主导,你在推进,你……”
“因为我他妈喜欢你!”张峻豪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左航,你摸着良心说,这半年我对你怎么样?”
左航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那你为什么……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张峻豪头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是啊,他从来没问过。没问过左航是否愿意异地恋,没问过他未来的规划,甚至没问过他是否准备好和一个男人共度余生。
“我……”
左航抬手擦掉眼泪,声音恢复了平静:“你走吧,明天还有签证面试。”
张峻豪站在原地,看着左航单薄的背影,胸口疼得像被人生生挖走一块。
“左航。”他哑着嗓子喊他的名字,“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左航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门关上的瞬间,张峻豪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在走廊上站了很久,直到声控灯熄灭,黑暗将他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