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陈年香灰和朽木混合的沉闷气味,吸一口就让人胸口发堵。
十一岁的林焕雪垂着眼,安静地站在巨大的乌木门边阴影里,像一株不起眼的、长在石缝里的苔藓。
她比同龄女孩更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式襦裙,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阳光透过祠堂高窗的彩色玻璃,在地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块,一丝也落不到她身上。
她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了。不是对她说的,从来不是对她。
“你当真要加入这个无权无势的什么勇士团?去当那劳什子的‘勇者’?!”家主林震山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一种被冒犯权威的暴怒,震得祠堂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林焕雪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哥哥林焕世,比她大五岁,此刻正站在祠堂中央那片最亮的光斑下。
他身姿挺拔如松,穿着簇新的、绣着暗银云纹的墨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尚未出鞘、却已隐隐透着寒气的长剑。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近乎神圣的金边。那是父亲目光长久停留的地方,是家族资源倾注的焦点,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是……拥有所有她可望而不可及的爱与关注的存在。
“是,父亲。”林焕世的声音清朗、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或畏缩,清晰地穿透了父亲的怒火,“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一定会杀死魔王,带着荣耀回来。”
林焕雪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指,无声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嫩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失望?荣耀?她几乎要嗤笑出声,又硬生生把那点不合时宜的动静咽了回去,只在喉咙里留下一点铁锈般的苦涩。
她早就看明白了。在这个庞大、冰冷、等级森严的林氏家族里,“爱”这种东西,是奢侈品,只配供给最有“价值”的货物。
像她这种生母早逝、又没能觉醒什么惊人天赋的庶女,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她活到现在,靠的不是父母的怜惜,更不是虚无缥缈的善良。
是察言观色,是小心翼翼收起所有棱角,是在那些势利的下人克扣饭食、故意刁难时,不动声色地抓住对方一点小把柄,用最无害的姿态暗示出去,让对方忌惮着不敢太过分。是学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为自己扒拉一点点生存下去的残渣。
这个世界早就烂透了。金钱和权力是唯一的通行证,人命?在那些脑满肠肥、终日浸泡在酒池肉林里的贵族老爷们眼里,怕是连他们宴席上掉落的半块点心都不如。
他们像一群肥胖的蛆虫,在名为金钱和权力的肮脏泥洼里拱动、翻滚,乐此不疲。可悲的是,她林焕雪,也是在这片泥沼里,挣扎着呼吸的虫子之一。
“家主大人,焕世少爷还年轻,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一个略带谄媚的苍老声音响起,是三叔公林震岳。他捻着山羊胡,三角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看似劝解,实则拱火,“那魔王是何等凶残的存在?多少成名高手都折戟沉沙!咱们林家世代簪缨,贵不可言,何须让嫡系长子去冒这等奇险?万一有个闪失……”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瞥了一眼坐在家主下首、脸色苍白、正用手绢捂着嘴低低咳嗽的美妇人——林焕世的生母,柳夫人。
果然,柳夫人闻言,眼圈瞬间红了,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了哀求和惊惶,声音带着哭腔:“世儿!听你父亲的话!不要去!娘…娘只有你这一个指望了…” 她身边的侍女连忙递上参片,轻声劝慰。
“是啊大哥,”二房的堂兄林焕明也开了口,他比林焕世略小,生得油头粉面,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当勇者听着威风,可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咱们林家有的是门路,你想建功立业,父亲在军中给你谋个安稳又有前途的职位,岂不更好?何必去跟那些泥腿子挤一个破团,平白跌了身份!” 他刻意强调了“泥腿子”和“身份”,眼神轻蔑地扫过祠堂门口阴影里的林焕雪,仿佛她也是那些不值一提的尘埃。
祠堂里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族老们纷纷摇头,女眷们面露忧色真假难辨,下人们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担忧、反对、算计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所有人都围绕着光柱中心的林焕世,表达着各自基于利益和立场的“关心”。无人注意门口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庶女。
林焕雪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溪水,缓缓流过祠堂里每一张脸。她看着父亲额角暴跳的青筋,看着三叔公眼底的精明算计,看着柳夫人梨花带雨的表演,看着堂兄那掩饰不住的嫉妒和虚伪。这些人,构成了她世界的全部图景——冰冷、势利、充满了令人作呕的交易和算计。哥哥要去做勇者?去杀魔王?多么……理想化,多么……愚蠢的念头。像一颗投入泥潭的石子,除了引起一阵短暂的、污浊的涟漪,又能改变什么?
可她心底最深处,那被层层冰封的角落,却又被那“愚蠢”的宣言,刺开了一丝极其微小的缝隙。杀死魔王……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也有可能被打破?哪怕只是……极其渺茫的可能?
就在这时,林震山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紫檀木的供案上!
“砰!”
沉重的闷响吓得几个胆小的女眷惊呼出声。供案上,一个青铜香炉被震得跳起,香灰簌簌洒落。
“荣耀?!你拿什么保证你的荣耀?!”林震山须发皆张,指着林焕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拿你这条命吗?林家嫡脉的命,是让你这样去糟蹋的吗?!你以为你是什么?救世主?!那些所谓的勇者团,不过是帝国养的一群高级炮灰!用命去填魔物的血盆大口,给上面那些大人物争取时间罢了!你懂什么?!”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儿子身上:“我最后问你一次,林焕世!这荒唐事,你退是不退?!”
祠堂内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焕世身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柳夫人捂着胸口,眼泪无声地滚落,侍女的手帕都被浸湿了。三叔公林震岳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好戏的弧度。林焕明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林焕雪屏住了呼吸,连掌心被指甲刺破的痛感都忘记了。她看着光柱下的哥哥,看着他挺直的脊梁,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祠堂巨大而压抑的空间,先祖牌位投下的森然阴影,父亲雷霆般的怒火,族人无形的压力,仿佛都成了他背影的沉重注脚。
林焕世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畏惧,反而如同淬炼过的精铁,迎着父亲暴怒的视线,平静,却蕴含着山岳般的重量。
“父亲,”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意已决。”
四个字,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砸在死寂的祠堂里,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你!”林震山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儿子的手都在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血来。
“我知道前路艰险,九死一生。”林焕世的目光扫过祠堂里神色各异的族人,最后落回父亲脸上,“我也知道勇者团并非坦途。但我并非一时意气,更非贪图虚名。魔王肆虐,生灵涂炭,无数城镇化为焦土,无数家庭支离破碎。这份苦难,林家无法置身事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无人挺身而出,今日的他人炼狱,未必不会成为林家明日的坟场。”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林家世代簪缨,贵不可言,这荣耀不应只写在族谱上,挂在门楣上,更应担在肩上!我林焕世,身为林家嫡子,承蒙家族厚爱,习得一身武艺,值此危难之际,若只知龟缩于家族庇护之下,贪图安逸,坐视苍生沉沦,那才是真正玷污了林家的门楣,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至于我的命…”林焕世的手,轻轻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那古朴的剑鞘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极轻微、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的嗡鸣,“它自有归处。若注定要葬在讨伐魔王的路上,那也是我的宿命,我的荣耀!至少,我林焕世,敢直面这世间的黑暗,而非在家族的泥潭里,做一个……精致的懦夫!”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脸色骤然变得难看的林焕明,以及祠堂里某些眼神闪烁的族老。祠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林震山那粗重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你…你这个逆子!”林震山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指着林焕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柳夫人更是“嘤咛”一声,直接软倒在了侍女怀里,晕了过去。祠堂里顿时一片慌乱。
“好!好一个‘精致的懦夫’!”三叔公林震岳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尖利,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焕世侄儿果然有胆色!有担当!不愧是大哥的好儿子!只是……”他话锋一转,三角眼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这勇者之路,可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走的。刀剑无眼,魔物凶残。侄儿啊,你可要千万小心,别让咱们林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那“白发人送黑发人”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诅咒。
林焕世没有理会三叔公阴阳怪气的话语,他甚至没有再看陷入混乱的母亲一眼。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落在了祠堂门口那片幽深的阴影里。
那里,林焕雪依旧安静地站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幽灵。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妹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单薄到令人心酸的轮廓。但就在刚才他慷慨陈词时,就在他说到“精致的懦夫”时,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那个一直如同石雕般静默的影子,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身体的移动,更像是一种……气息的波动?一丝极淡、却异常冰冷的嘲讽?或者……是别的什么?
林焕世心头微微一凛。这个几乎被所有人忽视的妹妹,她的存在感太低了,低到近乎透明。但此刻,在那片阴影里,他却感受到了一丝与祠堂里所有人情绪都截然不同的……异样。那不是担忧,不是恐惧,不是幸灾乐祸,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洞悉一切的……冷漠?
他没有时间深究。父亲的咆哮再次响起,夹杂着柳夫人被掐人中唤醒后虚弱的哭泣。
“滚!你给我滚出去!”林震山指着大门,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颓然和无法挽回的暴怒,“既然你执意要去送死,就当我林震山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滚出林家!永远别再回来!”
这近乎断绝关系的怒吼,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祠堂里瞬间鸦雀无声,连三叔公都闭上了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林焕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阴影,然后,对着父亲的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不是家礼,而是武者之间最庄重的抱拳礼。
“父亲保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诀别意味。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猛地转身。墨色的劲装带起一阵冷风,大步流星地朝着祠堂门口走去。阳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将他挺拔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仿佛踏碎了身后所有无形的枷锁和挽留。
祠堂内,林震山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眼神空洞地望着儿子决绝离去的背影。柳夫人的哭声再次拔高,撕心裂肺。其他人神色各异,有惋惜,有冷漠,有窃喜,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林焕雪在阴影里,微微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林焕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凛冽的风,从她面前走过。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皮革的味道,与他身后祠堂里腐朽沉闷的气息格格不入。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极快地停顿了不足一瞬,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焕雪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保持着最卑微的姿势。
林焕世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一步跨出了祠堂高高的门槛,融入了外面刺目的阳光里。
祠堂内压抑的哭声、议论声、林震山粗重的喘息声,被隔绝在身后。
林焕雪依旧站在原地,阴影包裹着她。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那一片刺目的光明。阳光太烈,晃得她眼睛有些发疼。她看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尽头,像一颗投入未知黑暗的星辰。
祠堂里的喧嚣,仿佛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刚才林焕世走过时带来的那一缕带着阳光和皮革味道的风,似乎还残留在她冰冷的鼻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一直紧握在袖中的手松开。掌心,四个深深的血色月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精致的……懦夫?
呵。
她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快得如同错觉。然后,她重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祠堂大门投下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