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历十一月，北境边境线附近的“灰石镇”迎来了十年不遇的酷寒。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细密的冰霰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子。镇外原本还算宽阔的“黑水河”早已冻得结实，成了一片死寂的冰原。
一辆由两匹瘦马拉着的、蒙着厚厚防寒毡布的简陋马车，正沿着冰封的河岸艰难前行。车轮碾过冻结的泥泞和碎冰，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车厢内，林焕雪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小巧而冰冷的下巴。她怀里抱着一个暖手的小铜炉，指尖却依旧冰凉。对面坐着她的贴身侍女小环，冻得脸色发青，不停搓着手。
她们刚从更北边一个依附林家的小矿场收完这个季度的供奉回来。几袋成色一般的魔晶石和一小匣粗糙的银币，便是矿场几百号人一季度的血汗。这点收益在林家庞大的财富里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流程必须走。林焕雪知道，这是父亲对她“能力”的考验，也是将她边缘化的证明——有价值的产业，轮不到她插手。
“小姐，前面…好像出事了？”小环掀开毡布一角，眯着眼看向前方，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林焕雪微微抬眼。透过毡布缝隙，她看到前方冰封的河面上围着一小群人，嘈杂的哭喊和呼救声被寒风撕扯着传来。冰面上破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窟窿，浑浊冰冷的河水翻涌着。岸边，几个镇民正用长杆和绳索徒劳地试图够到窟窿中心挣扎的人影。
是有人落水了。
林焕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漠。她收回目光，重新笼紧斗篷，声音平淡无波：“绕过去。别耽误回程。”
“是…小姐。”小环连忙应声，正要吩咐车夫。
然而，就在马车准备转向的瞬间，几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迅疾无比地掠过马车，直冲向冰窟方向！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如松，墨色劲装在灰白的冰天雪地中格外醒目，正是林焕世！他身后紧跟着高挑的女法师艾莉娅，精瘦的弓箭手凯尔，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盾战士雷蒙，以及笼罩在朴素修女袍中的塞拉菲娜。夜鸮的身影如同鬼魅，早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冰窟边缘，冷静地观察着水下的情况。
“雷蒙！稳住冰面！”林焕世的声音穿透寒风，沉稳有力。
“吼！”雷蒙一声闷喝，巨大的塔盾被他狠狠顿在冰窟边缘！盾牌上土黄色的符文瞬间亮起，一股沉稳的力量以盾牌为中心扩散开来，冰窟周围原本岌岌可危、布满裂痕的冰层发出细微的冻结声，迅速变得坚实！
“艾莉娅，准备保暖和干燥！塞拉菲娜，随时救治！”林焕世语速飞快，人已冲到冰窟边缘，毫不犹豫地脱下厚重的御寒外袍丢给凯尔。
“队长！水太冰！让我下去！”凯尔急道，试图阻止。
“你拉绳！”林焕世不容置疑，话音未落，人已如游鱼般扎进了那翻滚着冰碴的刺骨河水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岸边的镇民发出一片惊呼。
马车内，林焕雪的手指在小铜炉上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她终究还是再次抬眼，目光透过缝隙，锁定在那个瞬间被墨绿色冰水吞没的身影上。
疯子。她心中冷冷地评价。为了几个素不相识、命如草芥的平民，堂堂林家嫡长子，帝国新晋的勇者新星，居然跳进这能冻死人的冰窟窿？这身价怎么算都是亏本的买卖。万一折在这里，林家的损失，父亲震怒的后果……她几乎能想象出三叔公林震岳幸灾乐祸的嘴脸和父亲阴沉的脸色。
冰窟下暗流涌动。几秒钟的沉寂，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哗啦！
水花翻涌，林焕世的头猛地探出水面！他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牙齿咯咯作响，但双臂却死死地抱着一个浑身湿透、已经失去意识的小男孩！男孩约莫七八岁，脸色死灰，嘴唇乌黑。
“拉！”林焕世嘶吼一声，将孩子奋力向上托举！
岸边的凯尔和几个壮实的镇民早已准备好绳索，闻言立刻合力猛拉！艾莉娅双手虚按，柔和而温暖的奥术能量形成无形的屏障，阻挡住刺骨的寒风，同时驱散着孩子和林焕世身上不断蒸腾的寒气与冰水。塞拉菲娜快步上前，口中吟诵着治愈祷言，掌心散发出乳白色的温暖光芒，笼罩住被拉上岸、瘫软在地的孩子。
林焕世在凯尔的帮助下也爬了上来，浑身湿透，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一层白霜。雷蒙立刻将一件厚实的备用披风裹在他身上。艾莉娅则迅速在掌心凝聚出一团不灼人却足够温暖的小型火焰，靠近林焕世，帮他驱散寒气。
“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衣衫褴褛、满脸冻疮的妇人哭喊着扑到小男孩身边，被塞拉菲娜轻声安抚住。
塞拉菲娜的治愈圣光持续照耀着。小男孩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冰水，乌黑的嘴唇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塞拉菲娜松了口气，对那妇人温声道：“寒气入体，但没有性命之忧了，带回去好生保暖，喂些热汤，休息几天便能恢复。”
妇人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林焕世和勇者小队众人砰砰磕头，泣不成声：“谢谢…谢谢勇者大人！谢谢各位恩人！谢谢你们救了狗娃的命！他是我的命根子啊…”
周围的镇民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勇者小队由衷的感激与敬畏。有人递上温热的劣质麦酒，有人捧来家中仅有的、烤得焦黑的热红薯。
林焕世裹着披风，脸色依旧苍白，但已止住了颤抖。他摆摆手，拒绝了递来的食物，声音还有些沙哑：“不必谢，分内之事。这冰面看似结实，实则暗藏融洞，非常危险，大家切莫再让孩子靠近玩耍。”他转向塞拉菲娜，“塞拉，给孩子母亲留些驱寒的药草。”
“是，队长。”塞拉菲娜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几包草药递给妇人，又低声叮嘱了几句。
凯尔则蹲在刚刚苏醒、还有些懵懂的小男孩身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知何时捡到的、被冻得硬邦邦的红色野果，在小男孩眼前晃了晃，脸上又挂起了他那标志性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嘿，小子，命挺硬啊！来，叫声‘凯尔哥哥’，果子就归你了！”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凯尔，又看看母亲，小声地叫了一句：“凯尔…哥哥…”
“乖！”凯尔哈哈一笑，把果子塞进小男孩冰凉的小手里，顺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
这简单的一幕，却让周围的镇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冰冷刺骨的寒风似乎也因这小小的插曲而缓和了几分。
马车内。
林焕雪收回了目光。毡布的缝隙被寒风彻底吹拢，隔绝了外面那短暂升起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车厢里依旧冰冷，只有小铜炉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小姐，大少爷他们…”小环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看到了。”林焕雪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目睹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街头杂耍。“很精彩，不是吗？收获了一箩筐的感激涕零，还有几个烤焦的红薯。”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小环噤声，不敢再说话。
林焕雪闭上眼睛，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林焕世毫不犹豫跳入冰窟时带起的水花；他被拉上岸时冻得铁青却依旧挺直的脊梁；那个叫凯尔的弓箭手逗弄孩子时脸上虚假却足够温暖的笑容；还有那个妇人磕头时，额头砸在冻土上的闷响…
愚蠢。
她在心底再次确认。这种廉价的善意，除了能换来几声虚无的感激，还能带来什么？能改变这个矿工的孩子将来依旧要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卖命的命运吗？能改变那个妇人为了半块黑面包就要向管事献媚的卑微吗？能改变灰石镇在贵族老爷眼中依旧是地图上一个可以随意压榨的墨点的事实吗？
成本与收益。她习惯性地用最冰冷的尺子衡量一切。林焕世的一次冒险，成本是他自己可能折损的生命价值巨大，收益是几条贱民的命微乎其微和一堆无用的感激毫无价值。凯尔的一个野果，成本几乎为零，收益是孩子短暂的快乐和镇民虚假的笑容同样毫无价值。塞拉菲娜的药草，成本是她的治疗资源，收益是妇人几天的安心依旧短暂而廉价。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的。
然而…指尖在小铜炉光滑的表面上轻轻划过。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小男孩被拉上来时，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会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发高烧差点死掉时，那个早已死去、身份低微的生母守在床边无助的啜泣？为什么林焕世冻得发抖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会让她心底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泛起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
她猛地攥紧了铜炉！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不！不能被这种虚假的光明迷惑！这个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冰窟，冰冷、黑暗、弱肉强食。温情是陷阱，善意是毒药，只有权力和力量才是永恒的通行证！就像她在林家，只有学会算计，学会抓住把柄，学会像毒蛇一样隐忍，才能从那些势利的下人手里抠出一点残羹冷炙，才能在那座冰冷的宅邸里活下去！
林焕世可以愚蠢地跳进冰窟去救不相干的人，因为他有父亲无条件的爱和家族的资源兜底。而她林焕雪，什么都没有。她只能靠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黑暗中为自己扒拉生存的缝隙。她没有资格，也没有本钱，去挥霍那种名为“善良”的奢侈品。
马车碾过一块冻硬的土坷垃，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林焕雪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又稳稳坐住。她重新睁开眼，眸中所有的波动都已平息，只剩下深潭般的幽冷和算计。
“小环，”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回去后，把矿场管事克扣矿工口粮、私卖魔晶石的证据整理一下，抄录两份。一份，匿名送到三叔公门下那个负责矿场巡查的执事手里。另一份…”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等那位执事‘意外’发现并上报，父亲为此事责问三叔公时，你再‘不经意’地，把另一份‘更详细’的证据，送到父亲书房。”
她要让三叔公吃个闷亏，也要让父亲看到她的“价值”。这才是她该做的事。在权力的泥沼里，用别人的血，为自己铺一条向上的路。至于冰湖上的那点微光…就让它留在那刺骨的寒风里吧。
马车吱呀作响，载着车厢内冰冷的算计和车窗外早已被甩在身后的、短暂的人间暖意，驶向林家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家”的牢笼。冰霰打在车厢外壁上，沙沙作响，如同命运无情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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