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在头顶炸开一片刺目的光瀑,细碎棱角切割着空气,每一道折射都像淬了冰的刀刃。林婉清指尖捏着高脚杯细长的杯柱,杯中深红酒液微微晃动,映出对面女人一丝不苟的银白发髻和审视的目光。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松露香气,刀叉偶尔划过骨瓷盘底,发出细微到近乎尖锐的声响。
“林小姐,”刘耀文的母亲苏明玉终于放下银匙,姿态优雅地用餐巾沾了沾唇角,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背景里流淌的钢琴曲,“这里的红酒,还合口味吗?八二年的拉菲,耀文他父亲在世时,最爱收藏这个年份。”她的目光落在林婉清脸上,带着一种上流社会特有的、经过精心打磨的疏离笑意,“只是那时候,他品酒的地方,通常是苏黎世湖边的古堡,或者巴黎的私人拍卖会。这种地方……”她环顾了一下这间以低调奢华著称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云顶”,“终究是热闹了些。”
林婉清迎上那道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三年影后生涯磨砺出的盔甲早已融入骨血,此刻严丝合缝地护住她所有真实的情绪。“伯母客气了。酒自然是好的,只是我这个人,山猪吃不了细糠,”她晃了晃杯中酒液,深红宝石般的色泽在她指间流转,映得她那双清亮的眼眸也染上几分莫测,“尝得出贵贱,分不清高低。对我来说,解渴就够了。”
苏明玉保养得宜的脸上,那层薄薄的笑意似乎凝固了一瞬。她没料到林婉清会如此直白地自贬,更没料到这自贬里竟裹着如此清晰的软刺。她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再开口时,那份优雅的疏离里掺进了不容错辨的冷硬。“解渴?林小姐倒是个务实的人。只是这‘渴’,也分很多种。一时的解渴容易,长久的安稳,却需要相匹配的器皿来盛放。”她放下酒杯,从手边那只限量版的鳄鱼皮手袋里,不疾不徐地抽出一个薄薄的、烫着暗金纹路的信封,推过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停在林婉清面前的红酒杯旁。“林小姐在娱乐圈沉浮多年,想必比我更明白,什么才是真正‘解渴’的东西。”
信封口敞开着,没有封缄。林婉清垂眸,视线轻易地穿透了那层薄纸,落在里面那张墨绿色的票据上。瑞士银行的标记,金额栏一片空白,只等着持票人随意填上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数字。
时间仿佛被这纸支票黏住了。背景的钢琴曲还在流淌,隔壁桌隐约的谈笑声模糊传来,但林婉清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面那双洞察一切、带着悲悯般审判意味的眼睛,以及这张散发着油墨冷香的空白支票。它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嘲笑,嘲笑着她三年隐忍,三年在刘耀文身边扮演的“完美妻子”,嘲笑着她在镁光灯下捧起的那些水晶奖杯,嘲笑着她深夜独自咀嚼的孤寂与拼杀。
指尖微凉。她甚至能感觉到杯壁上凝结的水汽正悄悄濡湿指腹。
“伯母的意思是,”林婉清抬起眼,脸上那层完美的笑容面具依旧稳稳戴着,声音甚至比刚才更清亮了几分,“这空白支票,能买断我和刘耀文的关系?”
“买断?”苏明玉轻轻摇头,银白发髻纹丝不动,“林小姐言重了。这只是一份谢礼。感谢你这三年,在耀文身边扮演了一个‘合适’的妻子角色,替他挡掉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安抚了那些盯着刘家的眼睛。你做得很好,甚至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婉清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简约却价值连城的钻戒——那是刘耀文在某个清晨,随意套在她指间的“道具”。“但戏,终究有落幕的时候。耀文需要的,是一个能真正站在他身边,与他共享一切荣耀与责任,能融入刘家百年基业的伴侣,而不是一个……需要他时时维护、处处遮挡的‘明星’。”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的软肋,是媒体攻击的靶心,是股东质疑的把柄,更是某些人眼中可以利用的绝佳突破口。看看最近的新闻,林小姐,那些捕风捉影的绯闻、对你出身的揣测,哪一件不是因你而起?又哪一件,最后不是需要耀文动用刘家的资源去平息?”她的指尖在那张空白支票上轻轻点了点,“拿着它,体面地离开。数字随你填,足够你下半生在任何地方都活得风光无限。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善意,也是对你过去三年付出的……肯定。”
“善意?肯定?”林婉清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第一次认识它们。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笑声清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餐厅里营造的优雅静谧,引得远处几桌客人侧目。她松开一直捏着的高脚杯杯柱,任由那深红的酒液在杯底漾开细小的涟漪。然后,在苏明玉微微蹙起的眉头下,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支票。
指腹感受着纸张特有的韧性与微凉。她没有去看那刺眼的空白金额栏,目光反而落在支票右下角那行细小的、代表序列号的数字上——SH1987。一个冰冷的编号,代表着一个可以随意标价的“商品”。
“伯母,”她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眼底却像淬了火的寒冰,“您知道吗?我进娱乐圈的第一天,签的第一份合同,片酬是三千块。演一个被主角扇巴掌的路人甲,巴掌是真的,扇了七次,导演才喊过。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在这个圈子里,明码标价的东西,反而最简单。”她手指灵活地翻动,那张价值连城的空白支票在她指尖翻飞、折叠。动作流畅得近乎优雅,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
苏明玉的眉头蹙得更紧,眼神里透出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几秒钟,一张棱角分明的纸飞机诞生在林婉清白皙的掌心。她指尖捏着纸飞机的尖端,将它轻轻放在桌面上,机头正对着苏明玉的方向。
“您开出的价码,很诱人。”林婉清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地钻进苏明玉的耳朵,“可惜,我这个人,胃口太大。”她唇角的笑意骤然加深,带着一种近乎张扬的锋芒,“我要的东西,您给不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指尖在纸飞机尾部轻轻一弹!
“嗖——”
纸飞机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稳稳地向前飞去。它掠过苏明玉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掠过插着新鲜百合的花瓶,精准地撞在了苏明玉精心盘起的银白发髻边缘,然后才轻飘飘地坠落在她面前光洁的餐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一支斜插在花瓶里的白色百合花枝,被飞机尾翼带起的风扫过,花瓣微微一颤,竟无声地折断,飘落下来,恰好跌在苏明玉的手背上。
整个餐厅的时间似乎都停滞了。背景的钢琴曲不知何时停了。远处隐约的谈笑也消失了。所有隐晦或直接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桌。
苏明玉脸上的优雅从容彻底碎裂。她盯着餐盘上那只用空白支票折成的、讽刺意味十足的纸飞机,又看看手背上那瓣无辜飘落的百合花瓣,保养得宜的面颊瞬间涨红,捏着餐巾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掌控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被冒犯的怒火。
“你……”她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被压抑的尖锐。
就在这时,餐厅厚重的水晶玻璃门被无声推开。一阵带着初夏夜晚微凉气息的风悄然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有些凝滞的空气。
林婉清几乎是瞬间就感知到了那道目光。无需回头,空气里某种无形的弦被骤然拨动。她脊背挺直,没有回头去看门口,只是端起桌上那杯被她冷落许久的红酒,仰头,将剩下的深红色液体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辛辣的回甘,也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某种更汹涌的情绪。
门口逆光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里。黑色高定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隔着半个餐厅望过来的眼睛,沉黑如渊,精准地锁定了她。那目光,像沉静的深海,表面无波无澜,深处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他站在那里,仿佛一尊从天而降的裁决者,无声地宣告着风暴的中心已然降临。
林婉清放下空杯,玻璃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丝绒披肩,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她甚至对着脸色铁青的苏明玉微微颔首,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无懈可击的、属于影后的完美笑容。
“伯母,谢谢您的款待。”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支票很贵重,心意我领了。只是……”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餐盘上那只纸飞机,又越过苏明玉的肩头,投向门口那尊沉默的“神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光,“我林婉清的身价,从来不是一张纸能衡量的。失陪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径直朝着门口那道身影走去。披肩在她身后划开一道优雅的弧线,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冷的香水味。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能清晰地闻到男人身上传来的、熟悉的雪松与冷冽烟草混合的气息,强大而极具压迫感。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偏头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门外沉沉的夜色。
刘耀文的目光从她决绝的背影上收回,转向餐桌旁脸色难看至极的母亲。他没有立刻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抬手,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结。那是一个他惯常的、压抑着烦躁的动作。深蓝色的真丝领带被扯松,喉结在敞开的领口下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母亲面前餐盘上那只用空白支票折成的纸飞机上,眸色深不见底。
而在餐厅另一侧,一个穿着笔挺侍应生制服、一直低着头安静擦拭高脚杯的年轻男人,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脸色铁青的苏明玉,扫过餐盘上那只刺眼的纸飞机,最后落在门口刘耀文冷峻的侧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他动作自然地侧过身,借着擦拭旁边酒柜玻璃的动作,迅速将藏在制服内侧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按熄。光滑的玻璃表面,倒映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猎物入网的兴奋冷光。
电梯门在林婉清面前无声滑开。她走进去,按下下行键。镜面般的电梯壁映出她依旧完美无瑕的脸,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微微发凉。刚才饮下的红酒似乎开始发挥效力,一股热意从胃里升腾起来,直冲脑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后的眩晕感。她靠在冰凉的金属轿厢壁上,缓缓闭上眼。
电梯平稳下行。失重感传来。
云顶餐厅那场华丽而冰冷的鸿门宴,已被隔绝在上方。而脚下,通往的究竟是更深的泥潭,还是……浴火重生的起点?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雪松冷冽的气息,与她身上清冷的香水味无声交缠。
电梯的数字无声跳动,红色的光点一路向下沉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