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像是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沉闷地挤压着耳膜。机舱内灯光调至最暗，大多数乘客在长途飞行的疲惫中陷入昏睡。林婉清蜷缩在头等舱靠窗的座位里，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窗外是无垠的漆黑，偶尔有几点微弱的星光划过，转瞬即逝。机翼下方，巨大的城市灯海如同匍匐在地面的、流动的星河，标示着又一个目的地。
她闭着眼，眉头却紧紧锁着。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空洞的、磨人的钝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反复掏挖。喉咙里干涩发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膝盖的旧伤在密闭机舱的低气压下隐隐作痛，提醒着梧桐山庄雨夜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决绝。
“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哑的咳嗽猛地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她迅速用毯子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肩膀剧烈地颤抖。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拉扯出撕心裂肺的动静。几秒钟后，咳嗽才勉强止住。她松开毯子，借着舷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快速瞥了一眼掌心——一抹刺眼的、暗沉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晕染开。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点痕迹死死捏住。然后，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痛，却压不住身体深处那不断蔓延的冰冷和虚弱。
“婉清？”旁边座位传来唐笑笑担忧的、压低的声音，“又咳了？要不要叫空乘拿点热水？”
林婉清摇了摇头，没有睁眼，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不用。快到了。落地直接去场地，彩排不能耽误。”她顿了顿，补充道，“跟主办方确认好，下午两场路演，晚上还有那家新开的艺术影院点映见面会，时间卡死，一场都不能推。”
唐笑笑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眼下那浓重的、连遮瑕膏都快要盖不住的青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应了一声：“……好。”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同样憔悴的脸，手指在日程表上飞快滑动，确认着那密密麻麻、几乎没有喘息时间的行程。百城路演，启动才三天，行程已经压缩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这不是在赶路，这是在燃烧生命。
落地，开舱门，湿冷的、混杂着煤烟味的空气瞬间涌入。C城，一座典型的北方工业重镇，初冬的寒意已经浸入骨髓。机场通道里灯光惨白，人群熙攘。林婉清戴上口罩和墨镜，在唐笑笑和两名临时安保的簇拥下，快步走向VIP通道出口。她努力挺直脊背，让步伐显得正常，但膝盖的僵硬和身体内部持续的隐痛，让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沉重。
通道出口处，接机的粉丝早已等候多时。举着灯牌和海报，一张张年轻的脸在冷风中冻得发红，眼神却炽热无比。“婉清！婉清看这里！”“婉清加油！我们永远支持你！”“《火鸟》冲啊！”
欢呼声和快门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林婉清停下脚步，摘下墨镜。口罩上方的眼睛弯起一个标准的、属于影后的弧度，明亮，亲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她朝粉丝们挥手，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闷，却依旧带着熟悉的清亮和力量：“谢谢大家！这么冷的天还来接机！都注意保暖！下午路演见！”她甚至还接过一个粉丝递来的、画着火鸟图案的信封，认真地道谢。
短短十几秒的停留，耗费的精力却如同打了一场硬仗。重新戴上墨镜，转身走向早已等候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时，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旁边的唐笑笑眼疾手快地扶住。
“没事吧？”唐笑笑的声音紧张得变了调。
“没事，人有点多。”林婉清的声音透过口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车门拉开。她弯腰钻进去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疲惫和寒意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几乎是瘫进了宽大的后座里，身体陷进去，才感觉到肌肉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车内的暖风开得很足，却丝毫驱不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股冰冷。
“去路演中心，快。”唐笑笑对司机急促地说了一句，自己也跟着挤进后座，关上车门，将外面的喧嚣和寒意隔绝。
车子平稳启动。林婉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口罩被她拉下来一点，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鼻尖。她急促地、无声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暖风里显得格外冰冷。
唐笑笑拧开一瓶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参汤。“喝一点，润润喉，也提提气。”她的声音带着心疼。
林婉清睁开眼，接过杯子，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蒙蒙的北方城市街景，巨大的烟囱耸立在天际线，喷吐着白色的烟雾，像一群沉默的巨人。阳光被厚厚的云层和工业尘埃过滤，显得苍白无力。
“下午第一场是工人文化宫，第二场是理工大学礼堂。”唐笑笑翻着日程本，语速飞快，“工人文化宫那边场地比较旧，音响效果可能一般，但工人师傅们热情很高，票早就抢空了。理工大学那边学生多，互动环节可能会比较活跃，问题也会比较尖锐……晚上点映那家‘尘埃’影院在文创园深处，地方不大，但氛围很好，老板是贺老的学生……”
林婉清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冰凉。身体里那股空洞的疼痛和冰冷，并没有因为参汤而缓解，反而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肺部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
车子驶入市区，速度慢了下来。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时，司机似乎有些不耐烦，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
林婉清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驾驶座前方的后视镜。镜子里，映出司机小半边侧脸——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而异常稳定的手。那双手……手指修长有力，虎口处似乎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清的旧疤痕。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窜过！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心脏在瞬间漏跳了一拍！那双手……那种握方向盘的姿势……那种沉默而极具存在感的气场……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后视镜里那张被鸭舌帽檐和口罩遮住大半的脸！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那双眼睛……在镜片的反光下，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黑。
“师傅，”林婉清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试探，“您是本地人？”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沙哑和模糊：“不是。公司临时调派的。”
这声音……
林婉清的心沉了下去，随即又涌上一股荒谬的、混杂着怒意的冰冷。刘耀文！除了他，还能有谁？！一万家影院包场的余波未平，现在又玩起了“贴身司机”的把戏？他是觉得她林婉清离了他刘家的庇护，就寸步难行了吗？还是说，他要用这种方式，时刻提醒她，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他的掌控和“恩赐”之下？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被冒犯的怒火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她猛地靠回椅背，扭过头，死死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不再看后视镜一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翻涌的情绪。
接下来的路程，车厢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空调暖风的声音。唐笑笑也察觉到了异样，看看林婉清紧绷的侧脸，又看看前面沉默的司机，识趣地闭上了嘴。
工人文化宫的舞台简陋，灯光有些刺眼。台下坐满了穿着工装的工人师傅们，粗糙的脸上写满了热情和期待。林婉清站在台上，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明艳的笑容，声音清亮，妙语连珠，回应着主持人的提问，分享着拍摄《火鸟》时那些“接地气”的趣事，引得台下阵阵笑声和掌声。
没人看到她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有刀片刮过喉咙。她必须调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身体深处那股想要蜷缩起来、抵御寒冷的冲动。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又被舞台灯光烤干。
互动环节，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师傅站起来，声音洪亮：“林小姐！俺们就佩服你这样的！骨头硬！有担当！那帮龟孙子放盗版害人，咱工人兄弟第一个不答应！俺们厂工会包了下午场！支持你！支持《火鸟》！”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林婉清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股汹涌的酸涩，对着那位老师傅，对着台下所有朴实的脸庞，深深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时，笑容依旧灿烂，眼底却闪烁着水光：“谢谢！谢谢大家！《火鸟》的火，是你们点起来的！我们一起，烧它个干干净净！”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回到后台狭小的休息室，门一关上，林婉清脸上所有的神采瞬间褪去。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再也无法压抑，撕心裂肺！她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猛烈颤抖！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婉清！”唐笑笑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拍着她的背，又去翻包找药。
咳声终于渐渐平息。林婉清松开手，掌心赫然又是一片刺目的猩红！比在飞机上更浓，更艳！她看着那片红，眼神有些空洞。
“不行！这样不行！”唐笑笑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拿着水和药，“必须去医院！下午理工那场推掉！晚上点映也推掉！”
“推掉？”林婉清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拿什么推？拿那三十亿的承诺推吗？”她扶着墙，喘息着站直身体，接过唐笑笑手里的药片和水，一口吞下，“走！去理工大！”
唐笑笑看着她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理工大学礼堂的气氛截然不同。年轻，热烈，带着书卷气的锐利。林婉清站在聚光灯下，依旧是那个光彩照人的影后。但当互动环节，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冷静的男生站起来提问时，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林小姐，”男生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礼堂，“我敬佩您的勇气和坚持。但我有一个疑问，关于您昨天直播中提到的‘专项基金追查盗版’。您说票房收入将用于此，这是否意味着，您将《火鸟》的票房成败，与打击盗版这种社会性难题进行了道德捆绑？这是否是一种利用公众情绪、进行变相道德勒索的营销策略？”
问题尖锐得像一把手术刀，直指核心！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林婉清身上。
林婉清握着话筒，静静地看着那个男生。舞台的强光让她有些眩晕，喉咙里的灼痛感再次翻涌。她能感觉到后背的冷汗又渗了出来。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坦然。
“首先，谢谢你的问题，很直接，也很清醒。”她的声音透过话筒，带着沙哑，却清晰地传开，“捆绑？道德勒索？”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
“如果我说，成立基金，是我个人在愤怒之下的冲动决定，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向那些躲在暗处、用最卑劣手段伤害这部电影、伤害所有创作者心血的人宣战……你信吗？”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安静的人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果我说，这无关营销，无关道德高地，甚至……可能无关最终是否能真正追查到那些人……”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斟酌最准确的表达。
“这仅仅是因为，我站在这台上，站在你们面前，站在《火鸟》的背后……我必须做点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是为了绑架谁，而是为了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那些躲在暗处的鼠辈——”
她的眼神如同燃烧的寒冰，穿透了礼堂的空气：
“我们不会沉默！不会任由你们践踏！哪怕这力量再微弱，这前路再渺茫，我们也会举起火把！哪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哪怕最终被黑暗吞噬，也要让你们知道——光，存在过！反抗，存在过！”
礼堂内，死寂一片。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和呐喊！
林婉清站在掌声的中央，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聚光灯的光晕在她眼前晃动、扩散。喉咙里的灼痛已经蔓延到整个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身体里那股冰冷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包围，意识开始模糊地向黑暗的边缘滑落……
再次回到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上，时间已近午夜。C城下起了今冬第一场小雪，细碎的雪花在车灯的光柱里无声飞舞，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
林婉清几乎是瘫在了后座。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意识在冰冷的深渊边缘沉浮。唐笑笑红着眼眶，手忙脚乱地用厚毯子裹住她冰冷发抖的身体，又拿出保温杯，试图喂她喝点热水。但林婉清的嘴唇紧闭着，牙关甚至在微微打颤。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酒店的路上。车厢内暖气开得很足，却依然无法温暖林婉清身体内部那蚀骨的寒冷。她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极度畏寒的幼兽。昏暗中，她似乎感觉到车子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彻底靠边停了下来。
驾驶座传来开车门的声音，冷风瞬间灌入，带来雪花清冽的气息。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绕到车后，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冷风灌入，林婉清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那人俯身探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意，还有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雪松与冷冽烟草的气息。一只带着薄茧、异常稳定而温热的大手，不容抗拒地握住了她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
林婉清模糊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和气息惊得一个激灵！她挣扎着想抽回手，却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
逆着车外昏黄的路灯光线，她看到一张被口罩和帽檐阴影笼罩的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沉黑如渊，里面翻涌着她无法看清、却让她本能感到巨大压迫感的情绪——是愠怒？是焦灼？还是……别的什么？
她看到那人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注射器。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寒芒。
“你……”林婉清的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惊恐和抗拒。她想挣扎，身体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别动。”低沉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似乎又压抑着某种更深的东西。那声音……冰冷，强势，却奇异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温热的手指在她冰冷的手臂内侧皮肤上快速而准确地按压、消毒。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皮肤，带来一阵刺激的凉意。然后，是针尖刺破皮肤的微痛感。
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推入冰冷的血管。带着一种奇异的、微麻的暖流，瞬间沿着手臂蔓延开来，试图驱散那蚀骨的寒意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更加昏沉模糊，身体深处那磨人的疼痛似乎也暂时被麻痹了。冰冷僵硬的身体在暖流的冲击下，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回温的迹象。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林婉清感觉到握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手，指腹在她冰冷的皮肤上，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力道，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那人近在咫尺的、被阴影笼罩的、紧绷的下颌线条。
然后，她听到一个模糊的、近乎呓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逸出，轻飘飘的，像梦话：
“你这司机……有点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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