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到一个时辰之前,彼时朗佳氏叩见完皇后,皇太后,终于能坐下来和女儿说些体己话了。
“青……”朗佳氏下意识的叫如懿从前的闺名,那股终于见到女儿的激动的情绪也被搅散了,只剩尴尬和不适。
“如懿,皇上对你好吗?你在宫里都还适应吗?”
如懿含着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额娘,点点头“好,皇上待女儿很好。”
朗佳氏忍不住鼻子一酸,声音哽咽:“只要你过得好,额娘就安心了。”
“来,额娘坐”如懿扶着朗佳氏,语气里带着欣喜,“女儿好久没见到额娘了,除了年节命妇进宫向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平日里也甚少有机会同额娘叙家常。”
朗佳氏抿嘴一笑,“若是娘娘怀上龙胎,待到产期,娘家母亲进宫陪产,臣妇也就能见到娘娘了。”
如懿哎呀~额娘~
“娘娘莫要嫌臣妇唠叨”朗佳氏正色道,“娘娘与皇上成婚多年,却膝下空空。娘娘若能诞下一位有着乌拉那拉氏血脉的皇嗣,延续了乌拉那拉家往日的荣光,你姑母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额娘和你阿玛百年之后也有脸面见乌拉那拉家的先祖了。”
如懿额娘的良苦用心,女儿晓得了。只是子嗣一事乃天定缘分,许是时机未到吧。
朗佳氏不赞同道:“事在人为,娘娘不如寻一位可靠的太医替你好好调理身体,喝几副坐胎药。”
如懿的笑容有些苦涩,低头不语。
芸枝端着托盘,给朗佳氏上茶水点心,介绍道:“夫人,娴妃娘娘昨天就吩咐下了,这些都是您素日里爱吃的点心。”
如懿额娘,你尝尝,这是女儿宫里小厨房做的,不知这味道跟您在府里吃的有无区别。
“娴妃娘娘宫里的东西自然不俗,岂是府里那些粗食能比的?”
“主儿,海常在求见,说来给娘娘和夫人请安,此刻就在殿外侯着。”菱枝进来打断了母女的对话。
朗佳氏微愣,看向如懿。
“娘娘,这位海常在……娘家没有人进宫吗?”不然怎么会挑这个时候来拜见。
如懿淡笑着解释道:“海兰出身不显,她娘家没有进宫请安的资格。”
朗佳氏恍然大悟,又想起了自己是今日进宫的外命妇里地位最低的那个,处在队伍末位尴尬的刺挠感仍然在心底。
“是啊夫人,海常在从前在王府时只是个绣娘,要不是我们主儿心善,替她求来一个格格发身份,恐怖她只能做个暖床婢呢。”阿箬管不住嘴,立即“好心”的解惑道。
如懿阿箬! 就你话多,还不快去请海兰进来。
“是”阿箬不情不愿道。
朗佳氏忍不住正襟危坐,下意识的端起矜贵又不失亲切的微笑。
只见阿箬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宫装女子 ,打扮虽素净,但身量高挑,面容姣好,是个标志的美人,比如懿有过之而无不及。
朗佳氏不禁看向如懿,表情有些耐人寻味。难怪如懿多年未曾有孕也不见着急,原来是早有打算了。
她这个目下无尘的大女儿往日里被景仁宫那位捧得太高了,从不屑于使些小手段。她曾经还担心如懿这性子在宫里太吃亏,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有所长进了。
海兰跪下叩首:“嫔妾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等起来了,她又先于朗佳氏恭敬地向着她深深一拜,“给夫人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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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海常在给朗佳氏请安?”琅嬅不可思议的发问。
“是,当时娴妃娘娘殿内伺候的人都看见了。”莲心此刻的表情已经归于平静了。
琅嬅本宫该说她自轻自贱还是对娴妃忠心耿耿呢?堂堂天子嫔妃,竟对区区四品诰命夫人屈膝?呵呵。
琅嬅挥手,“你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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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佳氏慌张的起身,侧身避开这一礼,“海常在折煞臣妇,臣妇受不起您的礼”
说罢,她走下脚踏,在海兰面前半蹲下行礼“臣妇朗佳氏给海常在请安。”
海兰忙不迭的亲自扶起朗佳氏,姿态放得很低,“夫人您太客气了,您是娴妃姐姐的额娘,我自然是要把您当长辈一样对待。您快坐。”
两人在客套的推诿,如懿看着这一幕,俏皮的笑着和惢心对视。
最终,是朗佳氏和如懿分坐暖炕两头,中间隔着炕几,而海兰则坐在芸枝搬来的铺着圆凳上,芸枝还贴心的放了一张软垫。
尊卑分明,一目了然。稀奇的是无人觉得不妥,也没有任何异议。
海兰招呼着叶心把东西呈到如懿和朗佳氏面前,道:“海兰冒昧前来打扰姐姐同夫人共叙天伦了,听闻夫人进宫,我也想来拜见夫人。这是我准备的一点薄礼,还有我亲手绣的暖手袋。”
叶心手臂往前伸,让如懿和朗佳氏看得更清楚。两匹秋香色寿字菊花纹织金锦缎,一对翠扁玉簪,巴掌大的盒子里满当当圆润饱满的珍珠,粉碧玺十八籽手串。以海兰微薄的家底,以及时不时要省下月例来接济如懿,这样的礼物算大手笔了。
如懿海兰,你有心了。
朗佳氏察觉到自己女儿很平淡的一句赞可,海常在竟十分欣喜,眉眼间极尽讨好的笑意。她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同住一宫,还全心全意的向着如懿,这样的嫔妃不但构不成威胁反而是如懿的一大助力。对此,郎佳氏也不由暗自赞叹如懿收服人的本事。
略坐一小会儿,海兰十分有眼色的起身告退了。
海兰走了,朗佳氏笑着跟阿箬说:“我这次进宫,给你们几个服侍娴妃娘娘的姑娘带了礼物,还有你额娘托我捎进来的一些东西,阿箬你去把东西分一分。”
阿箬听到是家人给捎了东西,眼睛一亮,兴冲冲的带着菱枝芸枝退出去了,屋里只留下惢心伺候。
见人都走了,朗佳氏才探过身子,面露难色道:“娘娘,咱们乌拉那拉氏只有你阿玛身上有四品世袭佐领的官位,在工部领了个闲差,好几年了都不曾有过变动。若是一直如此也就罢了,可昔日咱们家的家臣,阿箬的阿玛桂铎,在慧贵妃的阿玛高斌手下做事,颇为能干,得了皇上的夸奖,封他为从四品的知府了,与咱家不相上下了。你阿玛怕将来桂铎的官越做越大,他面上无光也会连累到在宫里的你。你看……能帮你阿玛在皇上面前说个好话吗?,给他安排个差事,也好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将来做你的靠山依仗。”
如懿额娘,前朝之事女儿不敢置喙。况且阿玛如今这样的也挺好的,只承袭爵位,不必沾染官场上的是与非。
朗佳氏急切道:“可是,若是将来桂铎那一支比我们乌拉那拉氏更显赫了,娘娘您与阿箬该如何相处,奴才比主子尊贵,这……这不就乱套了吗?”
如懿不悦道:“若桂铎真是得势便张狂的人,那他的仕途也走不了多远,何须多虑。更况且后宫不能干政,皇上岂能容忍嫔妃对官员调度之事指手画脚的。”
“娘娘!”朗佳氏有些失望道“您怎么就不看看哲妃娘娘这一支,包衣出身被抬旗,孕育皇长子,位份与您平起平坐。他的阿玛如今升任光禄寺少卿,她的兄长做了蓝翎侍卫,她额娘是正三品的外命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带着全家改头换面。您还是先帝赐婚的侧福晋,我们乌拉那拉氏更是满洲八大姓,出了两任皇后的,怎能落魄至此!”
朗佳氏恨铁不成钢,盼着如懿能开窍,利用身份带着乌拉那拉氏阖族复起才是正经事。
怎知如懿满脸不可置信道“额娘是让女儿去找皇上,求他提拔我的母族,给阿玛升官?”
如懿额娘!女儿不是那种贪慕富贵权势的小人,我与皇上青梅竹马,又怎么能拿这些事来烦扰皇上,做一个不安分的人?哲妃贪慕权势,为了家族的而谄媚讨巧,如此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朗佳氏一口气梗在心头,不上不下,憋得慌。她看着如懿摆出一副被玷污的清高姿态,颤抖着嘴唇,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懿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了,但也拉不下脸赞成朗佳氏的话。
尤其是突然警觉阿箬的家世较之后宫的嫔妃也不逊色,至少出身远胜于苏绿筠陈婉茵海兰三人。她心里不舒服,只觉得自己身为主子就要被陪嫁侍女给比下去了。
如懿额娘回去好好开导阿玛,不要局限于官位大小上,不安于室。还有弟弟以后也不要入仕了 做个富贵闲散人,远离官场是非。妹妹将来也未必要嫁入豪门显贵之家……额娘!
如懿瞳孔扩大,失声惊呼,四肢不受控的僵住,眼睁睁的看着朗佳氏眼皮一翻,软软地倒下。
惢心伸出双臂要接住朗佳氏,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让朗佳氏的脑袋磕到了桌角。
惢心上前托起朗佳氏,高声呼喊:“快来人! 快来人啊!请太医……”
随着几声高呼,杂乱的脚步一叠声的传来,延禧宫的下人猛的推开殿门冲进来。
只见自家主儿茫然无措的站在一旁,惢心姐姐抱着主儿的额娘坐在地上,纳尔布夫人双眼紧闭,面色血色,额头冒着虚汗。
反应过来的宫人连忙上前围住惢心和朗佳氏,七嘴八舌道。
“啊,夫人怎么躺地上,扶去床上啊”
“怎么扶啊”
“夫人没伤到哪里啊,要不先去请太医来看过再挪动吧”
每个人都很忙,却不知道忙什么,还有一些宫人围在殿门口探头进来看热闹。
这时匆匆赶到的阿箬拨开人群,怒吼道“小盛子,快去太医院请江太医来。你们几个别杵在这儿碍事,搭把手把夫人抬到床上。仔细点 !别磕到夫人了!”
这时的如懿缓过神来,猛地扑到朗佳氏跟前哭道:“额娘!你快醒醒啊,你不要吓我,额娘……”
一边说还一边上手摇晃朗佳氏,看得阿箬脑门的青筋突突的。
她一把保住如懿把人往后拖开,吼道:“主儿,主儿! 奴婢让人去请江太医了,您先让人把夫人抬到床上先啊。”
听到的动静的海兰踩着花盆底鞋踉跄跑来,招呼着自己的宫人帮忙。她则环着如懿的手臂,仿佛感同身受般红着眼眶,安抚如懿:“姐姐,您别急,太医马上到。江太医医术高超,老夫人吉人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你不要慌。”
好不容易把朗佳氏抬到床上,如懿挣开海兰,一个箭步又扑倒床边,握着朗佳氏的手,无声流泪 ,谁劝她都听不见,固执的守在床前。
直到江与彬提着药箱赶到,几人半哄半拖的把如懿挪开,让江与彬诊治。望闻问切,江与斌口述,小药童记录,一会儿一张药方单子写好了,交给宫人去抓药煎药。
接着江与彬捻着银针,火淬,找穴位,银针刺入。施针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朗佳氏眼皮轻轻颤抖,缓缓睁开眼睛……
朗佳氏眼睛滴溜转了一圈,锁定如懿的身影,嘴唇因干涩而起皮,唇角粘住。
她有些艰难的启唇,用沙哑但足够所有人听见的声音对着如懿道:“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