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凄厉地划破晨雾,王家院门口挂起了白幡。陈青禾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光映照下,她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显得格外哀戚,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孝顺媳妇"。
"青禾啊,节哀顺变。"会计媳妇抹着眼泪往她手里塞了张五毛钱,"老太太走得急,你们小辈要保重身体。"
陈青禾低头道谢,趁机瞥了眼记账簿——来吊唁的人比预想的少,礼金更是寒酸。看来王秀兰的事确实让王家名声扫地了。
灵柩旁,王大柱像尊泥塑似的呆坐着,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自从王母去世,这个往日嚣张的男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柱子,商量个事。"王父把儿子叫到里屋,声音压得极低,"你娘的后事......得用钱。"
王大柱闷声道:"家里不是还有......"
"哪还有钱?"王父急得直搓手,"秀兰出事那会儿就花得差不多了。现在连买棺材的钱都......"
门帘微动,陈青禾端着茶碗站在外面,装作刚来的样子:"爹,柱子,喝点水。"她故意让茶碗在门槛上磕出响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王父讪讪地接过茶碗,突然眼睛一亮:"青禾啊,你娘家是不是......"
"我明天就回趟娘家。"陈青禾不等他说完就接话,低头抹着眼角,"虽然上回我哥来借钱闹得不愉快......但娘的后事要紧。"
王父和王大柱交换了个眼神,都有些尴尬。去年陈青禾哥哥来借粮,是被王父用扫把打出去的。
夜深人静,守灵的人都去睡了。陈青禾独自跪在灵前,从孝服暗袋里摸出那个搪瓷茶壶——她下午趁乱从堂屋顺出来的。茶壶沉甸甸的,晃起来却有奇怪的闷响。
壶嘴被焊死了,底部却有道几乎看不见的接缝。陈青禾用发簪沿着接缝轻轻撬动,"咔嗒"一声,壶底脱落,一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掉了出来。
展开油纸,里面是厚厚一叠大团结和几张泛黄的存折。陈青禾快速数了数,整整三百八十块钱!存折上的名字却是"王秀梅",存款日期都在最近半年。
"果然......"陈青禾冷笑。王秀兰早就用化名存了私房钱,这可比她从赵黑子那儿分到的多多了。她把钱和存折重新包好,只抽出五十块钱塞回茶壶,其余的原样藏进孝服暗袋。
茶壶刚放回原位,灵堂外就传来脚步声。王大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你......还没睡?"他舌头打着结,一屁股坐在草垫上。
陈青禾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我再守会儿。"她故意让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淤青——那是前天被王母抓的。
王大柱盯着那些淤青看了会儿,突然道:"以前......是我不对。"
陈青禾手一抖,纸钱飘进了火盆。这个曾经把她打得半死的男人,居然会道歉?
"娘走了,秀兰也......"王大柱的声音哽咽了,"这个家,就剩咱俩了。"
火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升起,陈青禾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打量着这个男人——胡子拉碴,眼袋浮肿,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有了白发。此刻的王大柱,哪还有半分当初抡皮带时的威风?
"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陈青禾起身避开他伸来的手,心里却冷静地盘算着:茶壶里的钱够办丧事,而她藏起来的那笔,足够在省城安家了。
天亮后,陈青禾换上件干净的蓝布衫,说要回娘家借钱。临出门前,她"无意"碰倒了堂屋条案上的茶壶。
"哎呀!"她惊呼着捡起茶壶,晃了晃,"里头有东西?"
王大柱和王父闻声跑来。当看到茶壶里倒出的五十块钱时,王父老泪纵横:"是老婆子藏的......她到死都惦记着这个家啊......"
陈青禾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在哭。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憋笑憋的。
去娘家的路要经过公社。陈青禾拐进邮局,把填好的招工表和十块钱汇款单塞进信封,寄往省城机械厂人事科。这是周老师教她的——先寄表,等丧事办完直接去报到,王家想拦都来不及。
从邮局出来,她迎面撞上了张丽。对方挺着大肚子,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水果罐头。
"青禾姐!"张丽惊喜地拉住她,"正要去你家吊唁呢。"她压低声音,"听说你婆婆那茶壶里......"
陈青禾心头一跳——消息传得这么快?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全村都知道了!"张丽神秘兮兮地说,"老周媳妇说是你婆婆托梦告诉她的,说什么'茶壶底下有金子'......"
陈青禾差点笑出声。王母临终前的手势,原来老周媳妇也看见了。这下好了,全村都知道王家茶壶里有钱,谁还会怀疑钱少了呢?
"对了,这个给你。"张丽从兜里掏出张照片,"上回在县城照的,一直忘了给你。"
照片上是她们俩在县照相馆的合影。陈青禾接过来,突然注意到背景里有个模糊的侧影——虽然只拍到半边脸,但那件蓝裙子和波浪卷发,分明就是王秀兰!
"这什么时候照的?"她急忙问。
"就上个月啊。"张丽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陈青禾盯着照片角落的日期——1978年9月15日。而王秀兰的账簿上最后一条记录是9月16日,正是她被抓前一天。
照片背景里,王秀兰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那人只露出一只手,手腕上戴着块显眼的手表,表盘上有个独特的红色标志。
"丽子,你记得这家照相馆附近有什么旅社吗?"
"就东风旅社啊,照相馆就在它对面。"张丽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公安在那儿抓了好几个投机倒把的......"
陈青禾心跳加速。照片上的王秀兰,很可能就是在和赵黑子的人接头。而那块手表——如果没记错,她在王大柱的运输队见过,戴在一个姓林的调度员手上。
回王家的路上,陈青禾一直在盘算。茶壶里的钱解了燃眉之急,但王秀兰的案子还有蹊跷。那个林调度要是真和赵黑子有关系,或许能成为她手中的另一张牌。
王家院里已经搭起了灵棚,来吊唁的人比上午多了些。陈青禾刚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
"......必须把秀兰弄出来!"是王父的声音,"现在老婆子没了,秀兰再有个三长两短......"
"怎么弄?"王大柱吼道,"她犯的是死罪!"
陈青禾轻手轻脚地凑到窗根下。只听王父压低声音说:"你忘了?上回运输队那批柴油......林调度不是说......"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已经足够。陈青禾嘴角微扬——果然,林调度有问题!她整了整孝服,装作刚回来的样子走进屋:"爹,柱子,我回来了。"
屋里的谈话戛然而止。王父讪讪地站起身:"娘家......借到钱了吗?"
陈青禾红着眼圈摇头:"我哥说......要拿粮食抵。"她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就凑了这些。"
王大柱接过钱,难得地没发火:"够买两刀纸钱了。"他犹豫了一下,"明天......你跟我去趟县城。"
"干啥?"
"林调度说......能找人打听秀兰的事。"王大柱眼神闪烁,"他说要见见你,问你些情况。"
陈青禾心头警铃大作。林调度为什么要见她?是发现了什么,还是单纯想试探?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危险信号。
"好。"她柔顺地点头,暗中却捏紧了孝服里的存折。看来计划要提前了,必须在见林调度前离开王家。
守灵到后半夜,等所有人都睡熟后,陈青禾摸出藏在灵堂供桌下的包袱——里面是她这几天陆续收拾的衣物和干粮。茶壶里的存折上还有三百多块钱,加上她之前藏的,足够在省城开始新生活了。
月光透过白幡照在棺材上,泛着瘆人的冷光。陈青禾跪在灵前烧了最后一把纸钱,轻声道:"娘,您别怪我。要怪就怪您儿子下手太狠,怪您闺女太贪心。"
远处传来鸡鸣声。陈青禾最后看了眼这个她生活了四天的家,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消失在晨雾中。
去省城的早班车五点发车。陈青禾坐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突然想起那块刻了八道痕的瓷片——它被留在了王家的炕席下,像一个小小的墓碑,埋葬了那个逆来顺受的"陈青禾"。
车过公社时,她看见王大柱和王父急匆匆地往派出所方向走,八成是发现她跑了。陈青禾压低斗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等他们发现存折上的钱早就被取空时,她已经在省城有了新身份。
至于王秀兰、赵黑子和林调度?让他们狗咬狗去吧。陈青禾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照片——这可是张好牌,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大用场。
汽车驶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浪在朝阳下翻滚。陈青禾闭上眼,开始盘算到省城后的第一步:先去机械厂报到,然后用剩下的钱在黑市租间房。等站稳脚跟,或许可以重操旧业,开个小裁缝铺......
车轮卷起的尘土渐渐模糊了来时的路。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她终于挣脱了枷锁,成了真正的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