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
黄侯爷府邸的伙房里,伙夫金胖子正指挥仆役往墙角堆着柴火。
今儿这日子特别,公鸡还没叫唤,他就被管家搅醒了,信儿是昨个半夜来的,听管家说,晚上侯爷府上要来贵客。这客人是谁,管家没说;可一听这排场,就不一般:
要两百只大闸蟹清蒸,每个都要带黄;金板烩红虾,虾要十斤,少说也得一指半长;鲤鱼焙面,要延津做法;除了这些,还要给侯爷最近纳的苏新娘烧一桶沐浴的香汤,今晚这贵客还得靠她接待。
金胖子正忙活着,就听外面喊:“老金,有人找!”
趁别人都忙着,金胖子把塞在角落里的一个布包抓出来藏进袖子里,一路跑出侯府大门,钻进了一条巷子,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这人名叫金老三,是金胖子的堂弟。他个子和金胖子差不多,不同的是,他非但不胖,而且瘦的皮包骨头。金胖子也不多话,把布包塞到金老三手里,没等金老三说啥就跑了回去。
“哥,水……”
金老三追了两步,目送着金胖子头也不回地跑进了侯府大门。他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布包,里头是四个肉馒头,这倒是好东西,可是这没有水也太……
金老三想着再要些,向黄侯爷的府邸走了几步,只怕让侯府里其他人知道了,又折回身来。
“罢了,寻月牙儿去。”
金老三口中这月牙儿,原是五年前迁到此处的一个女子,彼时他正值及笄,带了个十岁的小兄弟,唤作大木,据说是逃荒路上捡的。
这月牙儿一到村里,就把这村中众女子都比下去了,村中家有儿郎者,不分穷富,皆来说亲,月牙儿不应,只每日织几匹布,挑到镇上货卖。大木白日里在家中种些菜蔬,天晚则跟着邻居钱相公读几卷书。
似这般过了两年,钱相公高中,搬到别处住了,又过一年,此地一冬不见雪花,待到开春,更无半个雨点,如此旱了两年,村中有存粮的一半逃荒了。留下的,家中多有女子向他人讨要粮食。
这些妇人,金老三也识得几个,那月牙儿尤使他得意——那日,月牙儿徘徊了许久,正要离开,金老三便将粮食白送与了他,第二日,那月牙儿就和他一起进了龙王庙。
想起那天的事,金老三越发欢喜,不期耳边一阵怪声,十分瘆人,他抬眼一看,只见几条野狗正在那干旱的河床上啃着死人骨头。惊得金老三魂飞魄散,一路跑到了龙王庙,推开门就躲了进去。
刚关了门,金老三就见了月牙儿,虽说他体态单薄,脸上也还有几分颜色。方才金老三推门之时,他正倚着柱子坐下,显是等待多时。
见了月牙儿,金老三不由得心中大喜,早把那野狗啃尸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也不等月牙儿起身,金老三抄着膀子就把她拎到祭桌旁,将香炉扫在一边,推着月牙儿躺了上去。
金老三去了他身上衣服,正要成事,却被月牙儿将一双枯骨似的手撑在胸前道:“你那东西可曾带来了吗?”
金老三笑道:“带了,连你兄弟的,都带了。”就掏出那馒头来,裹在月牙儿衣服里,将门在里面顶了,少时,那门打开,金老三独自出来,只留月牙儿赤身躺在供桌上。
待金老三走远,月牙儿方才穿了衣服,将两个馒头裹在怀里,回了自家茅屋。
此时,他那小兄弟正呈大字躺在炕上,一双大眼半睁着。月牙儿扶着墙过去,唤了两声“大木”,使他枕在臂弯里,将馒头喂在他嘴边。
大木看了月牙儿一眼,将馒头推还,只要月牙儿吃。月牙儿再三推说已先吃了,先自睡了,大木这才拿过一个,在皮上咬了两口,又放回月牙儿身边。
他待要多看月牙儿一会,奈何眼皮沉重,恍惚间,竟看到炕前挂着红幡,窗上贴着大红喜字,一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正侧身坐在床前。大木走到那新娘子跟前,一把将他盖头扯下,却是月牙儿。
大木大喜,正要抱月牙儿,不料却扑了个空,争些儿跌了一交;再看四周时,那还有什么洞房,只有满目的金光和坐的密密麻麻的和尚,那坐中间似是方丈的开口说了几句话,大木未曾听清,只觉得是于己大为不利之事,转身便走,却被那大和尚丢出一个金钵,将他罩在里面,金钵揭开,一个穿直裰的一棒打来,惊得大木仆倒在地,额头碰了一下,再起身时,只见天已黑了,月牙儿躺在身旁,那馒头放在枕边,皮上较刚才又少了两口,方知是南柯一梦。
大木惊魂未定,只依稀记得梦中两句言语,这言语十分怪异,全不似平日说话,也不是先生教的。大木念了两遍,依旧不解其意,又反复念了多遍,不觉睡去。
待大木醒来,已是日中,月牙儿正拿着馒头坐在他身侧。大木耐不住腹中饥饿,接了馒头,方才在皮上咬了一口,那馅里的油就顺着皮淌在了手上,慌得大木将馒头塞在月牙儿手上,举个巴掌舔了一阵。月牙儿将手在大木背上摩挲,看着他将馒头吃下大半个,又将自客人那讨来的水喂他呡过两口,便打发大木歇息,自吃了余下的小半个馒头。
月牙儿正待休息,只觉怀中一凉,低头看时,却是将肚兜丢在龙王庙了,正要出门,又见大木卧在一旁,恐有泄漏。连着唤了几声“大木”,见大木没有动静,他方才下炕踩了鞋子,用手拢着衣服,一路疾行到了龙王庙门前,他伸手推了几番,门却在里面顶了,那里推得动!
月牙儿心中焦急,只觉得坐立不安,那庙中人那知他在门外,只是颠鸾倒凤。月牙儿守在门口,只听得淫声浪语不绝于耳,良久乃止,这片刻时分之于月牙儿,竟如百年一般。待那庙门打开,月牙儿也顾不得避人,径直钻了进去,那女子不提防,被月牙儿撞了四脚朝天,刚得的两个馒头滚在地上。
月牙儿心中过意不去,将馒头捡了,正要掸灰还他,只听那女子骂道“死娼妇,将馒头还我!”扑上来便抢,月牙儿躲闪不及,手上被抓了三条印子,未及说话,那女子一口又咬在月牙儿臂上,也亏了他腹中饥饿,不曾咬出血来。月牙儿把馒头给他,那女子方才离去,口中犹自骂个不住。月牙儿只作不曾听得,只到供桌前取了肚兜,正待穿上,却听得那女子哭喊,声音极是凄厉,回头看时,只见大木拖了那女子回来,举手便打。
月牙儿顾不得羞,将肚兜挂在颈上,自背后抱住大木,向那女子道:“你还不速去!”那女子望了月牙儿一眼,转身走了。大木还要追,被月牙儿拦住道:“那馒头本是他的。”
大木泣道:“我也不曾想夺他,只是他胡乱打人。大姐,你随我回去,这地,咱们以后不来了……”月牙儿捧了他脸,柔声道:“大木,你心中念我,自十二岁后呓语里说了三年,我如何不知!可如今不比寻常,你姑且忍耐,全当为我。”
说罢,月牙儿抱了大木,将门自里面顶了。
约有两刻,那门开了,大木抱了月牙儿出了龙王庙,回了茅屋,一直到了炕上。月牙儿倦了,倒在炕上就睡,大木看他,心中悲喜交加,悲的是月牙儿一年来卖身为娼,受尽折辱,喜的是自己念着月牙儿三载,今朝得偿所愿。
他正有打算,又恐惊醒了月牙儿,唤了几声,不见月牙儿动弹,大木还不放心,拿了月牙儿一只脚,在脚掌上挠了几下,见没有反应,方才放下心来,取了铲子,在茅屋门前三步挖出一个长四尺,宽五寸的木匣子来。
大木将这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东瀛刀,六枚苦无,一件钢丝褂子。这些物什却是东瀛天皇进贡先帝,先帝又赐给他外祖的。一年前大木曾想把这刀当了,换些水米,还是月牙儿拦住,要留着作为防身之物,如今想来,早是不曾当了这刀,正合今日之用。
大木将那刀拔出看时,只见一道寒光映在他脸上,闪得他睁不开眼。他待要试刀,又不知何物可为一试,寻了块石头,一刀斩去,只见那石头裂作两块,其切面光滑如镜。
大木大喜,穿了钢丝褂子,刀负在背后,将苦无在钢丝褂子上悬了,正要上路,又想起月牙儿权且忍耐的话,回了屋里,月牙儿依旧躺在炕上敞着怀睡着,大木看着他,只见他面黄肌瘦,肋骨根根分明,又想起适才在龙王庙的事,取粮之心愈坚,一路直奔了龙王庙,寻了个隐秘地方躲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金老三揽着一个妇人走了进去,两人在里面约有半刻,那妇人开了门,拿着几块饼走了。金老三随后出来,大木一路跟着他来到了黄侯爷府邸,只见那黄府,却与村中不同:
将近两丈的大门,看不到头的高墙,墙外又有一大片柳树,叶子就如同水洗过一般,大木看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一个,将府中之人尽数杀了。
强忍着心头火,直等到晚饭时候,大木绕到院后,将苦无插在墙上,踩着翻了过去,两脚刚落地,他就傻了眼,这院中房屋林立,倒似一个模子盖的。
耳听得两旁有人来了,大木慌不择路,就近闯了一间屋子。
不想他刚一进门,就被一人拿住,按在榻上动弹不得。
欲知大木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