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微光透过舷窗时,亚瑟从混沌中苏醒。舱房里只有一盏铜制落地灯亮着,将Hwang的侧影拓印在柚木墙板上。她垂首坐在扶手椅里,棕色卷发如藤蔓般垂落在锁骨凹陷处。亚麻色裙裾与米色纱披在昏黄光晕中融为一体,膝头摊开的书页停驻在某个未读完的章节。她的睫毛在脸颊投下倦怠的阴影,像两片将落未落的羽毛。
“也不知道盖个毯子。"亚瑟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晨雾。他走过羊毛地毯,拾起搭在床尾的羊绒毯。
在俯身为她披盖的瞬间,Hwang突然惊醒,睫毛掀起时抖落细碎的光斑。
“你醒了?"她的指尖悬停在亚瑟腕间,那里有淡蓝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需要叫医生吗?”
亚瑟摇头,在她身旁的孔雀绒沙发落座。两人之间浮动着某种静谧的张力,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滞重的空气。
“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他的目光描摹着她永恒不变的容颜,“虽然答案我已猜到七八分,但我更想听你亲口讲出来。“
“Hwang将书搁在茶几上,书脊与玻璃相触发出清脆的响。“我们都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她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却避开他的注视,“想问什么?”
“你和你那位叫伊丽莎白的朋友,和我一样都被时间遗忘了吗?”亚瑟的指尖在膝头轻叩,“你懂我在说什么。”
“同源异流罢了。伊丽莎白是吸血鬼,而我,我的父亲也是吸血鬼,但我母亲是鲛人。”她的手指交叠成塔尖形状,“我更像母亲。”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在威尼斯时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亚瑟笑道,“你和八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可使你变了,亚瑟。”Hwang蹙着眉,视线扫过他消瘦的颧骨,那里有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的情绪,“要早点好起来。”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猜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海风般的笑意,“夏洛特·Hwang·金斯利。”这个名字在晨光中舒展开来,每个音节都闪烁着宿命的光泽。
八十年婚约的重量,八年前威尼斯的错过,此刻都化作她唇边一抹恍然的弧度。
她的笑声像碎钻落在丝绸上:“我们竟在叹息桥下交换过眼神,却不知道交换的是婚戒。”
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命运是个蹩脚的剧作家。”亚瑟望向舷窗外渐亮的海平线,那里有海鸥掠过,像一个个未写完的标点符号。
“天意难测。”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诵读古老预言,“就像二战时那个躲过五十次暗杀的元首,最终不过是历史洪流里一粒癫狂的尘埃。”
亚瑟勾起笑容,看着眼前的Hwang。他轻咳几声,再次开口:“最后一个问题了金斯利小姐。”
“请讲。”
“你说这八年来你经常梦到我?”亚瑟笑得更加明媚,眼中的期待早已藏不住。
当最后一个问题终于被问出口时,舱房里的氧气似乎突然稀薄。亚瑟看见Hwang耳尖泛起珊瑚般的红晕,她将脸埋进掌心的模样,让他想起威尼斯狂欢节上那些害羞的陶瓷面具。
“金斯利小姐,这就是你的答案。”亚瑟起身时,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俯视着这个长期停留在少女时期的生命,突然理解了永恒的意义。Hwang仰起脸的瞬间,她的眼睛像是盛满了地中海的星光。
“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她提议道,指尖描摹着亚瑟衬衫上的褶皱纹路。
”开始?”亚瑟失笑,“我们的婚约比这艘船的龙骨还要古老。”
Hwang引他来到窗前。初升的太阳正在海面铺开金红色的地毯,而他们的倒影在玻璃上重叠成一个人形。
“法律上的夏洛特明年就要寿终正寝了。”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薄雾,“你的是不是也该...”
“小骗子。”亚瑟突然扣住她的腰肢,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指的距离。他闻到她发间残留的威尼斯海水的气息,混合着英格兰庄园玫瑰的芬芳。“我们本该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却演了快八十年的陌生人。”
“先生不也是同道中人吗?”
“是,所以说我们该在一起。”
“可我们不能立刻订婚约。”Hwang的手抚上了亚瑟的脸颊,然后顺着脖颈下滑,最后落在他的胸腔处,轻轻推了他一下,“因为我不敢确定,你爱上的是往事,还是吊桥效应。我需要一段时间来判断。”
“吊桥效应?”亚瑟垂眸看着Hwang,这张让他魂牵梦萦思念了八年的面孔,“我用八年的梦境作证,这绝非错觉。”
当Hwang的薄唇如羽毛般掠过他的嘴角时,亚瑟想起了里亚托桥下那些转瞬即逝的泡沫。但这次他及时捕捉住了这个吻,让它绵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如交颈的天鹅,良久才从痴缠中分开。
又是长久的静默和对视,直到他将她搂入怀中。
窗外海上的熹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亮。
“天快亮了。”她说。
“是啊,天快亮了。”
晨光如融化的黄油,缓缓漫过舷窗。洗漱过后的Hwang坐在维多利亚式摇椅中,聚斯金德的《香水》在她指尖舒展。
她的声音像一缕穿过古老教堂的微风,将格雷诺耶的悲剧娓娓道来:“他梦寐以求的事物,即让被人爱自己的欲望,在他取得成功的这一瞬间,他觉得难以忍受,因为他本人并不爱他们,而是憎恨他们……”
亚瑟半倚在床头,晨光为他苍白的脸庞镀上一层蜜色。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Hwang被阳光穿透的侧脸,那里有细小的绒毛如同初生的珊瑚。当读到"因为他本人并不爱他们"时,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Hwang似乎是感受到了亚瑟的目光,抬起头看向他:“蒙哥马利先生这么喜欢看我?”
“嗯,喜欢看。”亚瑟不可置否,“所以说人类的善恶是环境的产物,但是并不排除有天生的恶人和善人,毕竟天才都有,为何善恶不能有呢?”
“人类一直想要一直贪念的东西,因为执着所以固执且…”Hwang的话还没有说完,敲门声突然割裂了晨间的宁静。
她将书轻轻搁在亚瑟胸前,指尖不经意掠过他的锁骨,留下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去就好。”她按住欲起的亚瑟,手指在他脸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触碰。
开门后,三位年轻人像突然闯入画作的陌生人。他们在Hwang的带领下走进房间,来到亚瑟的窗前。
“船王,我们在遗产的分配上有一些问题,所以特意来请教一下您。”他们审视的目光在Hwang身上短暂停留,带着某种谨慎的疏离。
亚瑟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的敌意,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而沉稳:“这位是夏洛特·Hwang·金斯利,我的太太。”
称谓的重量让空气微微一滞,来访者们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仿佛终于拼凑完一幅残缺的拼图。
“久闻船王有位夫人,”为首者伸出手,“今天终于得见。”
“无妨。”Hwang的笑容完美得如同威尼斯的面具,握手时指尖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幸会。”
她转身离去,裙摆扫过柚木地板,像一片飘远的云。“你们先聊,我还有些事。”
说罢,她又冲亚瑟笑了笑,离开了房间。
“伊丽莎白~”Hwang像一阵风卷入伊丽莎白的卧舱。丝绸帷幔还在晨光中轻晃,她已掀开鹅绒被一角,将自己埋入那片尚带体温的柔软,“我忽然感觉好幸福。”她的声音闷在羽毛枕里。
“愿你的幸福别吵醒我的美梦。”伊丽莎白裹着蕾丝睡袍翻身,金发铺散如融化的黄金,她翻了个身,一点也不想理Hwang,“如果你真的这么幸福,不如替我这位饥肠辘辘的淑女取些茶点?”
Hwang将脸埋进绣着鸢尾花的枕套,发出幼猫般的咕哝:“守夜人需要补眠...”
话音未落,伊丽莎白突然支起身子,睡意全无的眼睛亮得像玻璃珠。
“所以当王子醒来时…”她指尖对碰出暧昧的弧度,“睡美人可曾收获晨露之吻?”
“天啊,你这满脑子春宫的吸血鬼!”Hwang把怀里的枕头扔向她。
伊丽莎白接住飞来的软枕,笑声惊起了窗外停驻的海鸥:“将近八十年婚约的老夫老妻…"她将下巴搁在枕上,睫毛投下狡黠的阴影,“难道还守着修道院的规矩?”
晨光在她们的嬉闹间流转,像被搅碎的金箔漂浮在空气中。当笑声终于平息时,两个不老的灵魂并肩躺在凌乱的床榻上,望着天花板上随船身摇晃的水晶吊灯。那些折射的光斑,恍若她们共同见证过的无数个黎明。
海上的光阴像被拉长的蜜糖,黏稠而缓慢。这一天里,亚瑟差人来请了Hwang几次,而Hwang认为亚瑟需要静养,便都回绝了。
她将自己囚禁在舱房里,任由《罗马假日》的黑白影像在墙上循环投映着三遍之久。留声机里,《绿袖子》的旋律周而复始,如同一个打不开的结。她倚在舷窗边,任咸涩的海风将发丝吹得纷飞。
“金斯利小姐忙得顾不上见我,我只得自己过来了。”她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然后回过身去,看到站在她身后笑眯眯的亚瑟,“看来金斯利小姐的繁忙,不过是与海风私会的借口。”
这声音像一粒珍珠落入丝绸,惊醒了她的沉思。转身时,亚瑟已立在光影交界处,病容未消却笑意盈盈。阳光穿透他单薄的衬衫,勾勒出蝴蝶骨嶙峋的轮廓。
她连忙起身,握住亚瑟的手:“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你身体还没恢复好,怎么就…”
“比不过思念难捱。”亚瑟抽走她指间泛黄的书册,突然将她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带着海雾的潮湿与古籍的沉香。Hwang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他腰际,触到丝绸下尚未痊愈的伤痕。
“你怎么了?”她的耳语融化在他的颈窝。
亚瑟望向窗外无垠的蓝,瞳孔里浮动着一个世纪的孤寂,“幸福于我,就像人鱼眼中的泡沫,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这些幸福,常让我感到很不真实。”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间,“一百年来,我看着挚爱之人相继化作墓碑上的名字,而我始终是悼念者,永远年轻,永远哀恸。”
他拉着Hwang走到阳台边,吹着海风。浪花在船身碎裂成珍珠,他的指尖轻抚栏杆上凝结的盐霜:“我见过太多爱情在岁月中褪色,太多欢颜在时光里凋零。我渴望触碰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暖,却又恐惧成为永恒的守墓人。看着爱人老去,用这具不朽的躯壳为子孙送葬——这比深海更令人窒息。”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盛满了悲伤,“真的,我做不到。”
“那几日的水城时光,是我漫长生命里唯一真实的梦境。当你弹奏《绿袖子》时,我听见了命运残忍的玩笑——让我们相遇,却又让我们属于不同的永恒。”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后颈,“你离开得对,我们本该是彼此生命里没有署名的诗篇。”
Hwang叹了口气,抱住了亚瑟。
“命运比我们想象的更固执。”她的唇贴在他冰凉的耳际,“这次旅行结束之后,我带你去夜莺山庄吧。那是我自己的庄园,山庄的橡树林里,栖息着许多被时光遗忘的灵魂。那里的月光不会催人老去,壁炉边的故事永远讲不完。”
当“好”字从他唇间滑落时,远处灯塔的光扫过海面,像命运终于睁开的眼睛。
海风撩起纱帘,月光在柚木地板上流淌。这间套房就像一枚珍珠贝,静静漂浮在靛青色的海面上。
Hwang不再说话,而是倚在观景阳台的栏杆边,丝绸睡袍被夜风掀起涟漪。远处海天交界处,最后一抹霞光正在沉入深渊,取而代之的是碎钻般的星子,疏疏落落缀满穹顶。
亚瑟的身上着暖意,指腹擦过她后颈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楼下甲板传来模糊的笑语和爵士乐,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遥远得不真切。
“冷吗?”他的呼吸落在她耳后。
她摇头,发丝扫过他下巴。浪花在船底翻涌,泛着磷光的浮游生物被螺旋桨搅碎,化作一串转瞬即逝的蓝绿色星火。
当他的吻落在她的锁骨时,她看见舷窗倒影里,他们的轮廓正与南十字星座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