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太平山麓的云霭缓缓流动。浅水湾别墅的厨房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花岗岩料理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黄美兰,糯米要提前浸泡六个钟头,虾米要用花雕酒煨过...”黄敏娴的声音从储藏室传来,伴随着陶瓷罐碰撞的清脆声响。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真丝旗袍,发髻间簪着白玉发钗,像是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Hwang正蹲在厨房窗外的院子里清洗粽叶,山泉水哗啦啦流过青翠的竹叶。她抬头看见尤妮丝晃着两条长腿坐在廊檐下,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脸上。
青瓷碗中浸泡的糯米,粒粒莹白如雪,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坠在碗底。黄敏娴从Hwang那里取来一片青翠的竹叶,对着光细细检视叶脉——这是托人从杭州带来的新鲜粽叶,边缘还带着山野间的露气。
“后生女,过嚟学。”黄敏娴站在门口,朝外面的尤妮丝招手。
“表姐,你哋家过节都咁隆重?”尤妮丝走到Hwang的身边,手拿一杯星巴克红梅黑加仑,嘴里还嚼着冰,“我喺伦敦时,端午粽都係冰柜里叮三分钟嘅工业品。”
黄敏娴抱着青花瓷盆走出来,闻言皱眉:“何家旧时也係自己包粽子嘅。你阿妈...”话到嘴边突然顿住,转而把一盆泡发的瑶柱塞进尤妮丝怀里,“去把瑶柱撕成丝。”
厨房里渐渐蒸腾起混杂着竹叶与干贝的香气。路易斯兴冲冲地举着平板电脑闯进来:“Darling!我揾到了最正宗嘅包宗教程!”他浓重的伦敦腔把‘粽’字念成了‘宗’,惹得尤妮丝‘噗嗤’一笑,一口冰饮差点喷出。
“路易斯,你负责绑棉线就好。”黄敏娴无奈地看着丈夫把粽叶卷成了奇怪的圆锥形。Hwang悄悄接过父亲手里漏米的“失败品”,指尖灵巧地翻折几下,一个漂亮的四角粽就成型了。
另一旁的尤妮丝也没好到哪去,总捏不出那个漂亮的三角。竹叶在她手中变得软塌塌的,糯米从缝隙漏出来,沾了满手。
“粽叶要咁样折。”黄敏娴的手在晨光中翻飞,青翠的叶片在她掌心弯折成优雅的弧度,像一只欲飞的青鸟。
“算啦。”她终是轻叹,白玉簪上的流苏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晃动,“你同表姐去洗红枣啦。”
庭院里,Hwang蹲在石槽边淘洗红枣。山泉水哗啦啦地冲刷着暗红的枣,将它们洗得发亮,像一颗颗凝固的玛瑙。尤妮丝蹲下身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牛仔短裤。“姨妈同我妈简直一个饼印。”她拨弄着水中的红枣,声音闷闷的,“好似唔过端午,成个香港就会沉咁。”
Hwang轻笑,水珠从她指间滴落:“阿妈成日话,节令係人间嘅刻度。”她拣起最饱满的一颗红枣,轻轻塞进尤妮丝嘴里,“冇咗呢啲刻度,长生反而係最漫长嘅折磨。”
枣核还未吐出,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路易斯带着伦敦腔的惊呼。两人冲进去,只见这位英伦绅士正狼狈地站在一地糯米中间,他的“英伦创意粽子”显然经历了一场灾难性的崩塌。
黄敏娴扶着额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路易斯,”她无奈地摇头,声音里却浸着宠溺,“你都系去冲茶啦。餐边柜第三格,拎出嚟饼八八青普洱。”
午后,当第一笼粽子冒出蒸汽时,管家在露台摆好了茶点。海风穿堂而过,带着微微的咸腥。黄敏娴郑重地摆上三只小酒杯,琥珀色的雄黄酒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Mary,今年还要祭拜?”路易斯轻声问。黄敏娴没有回答,只是多放了一对碗筷。尤妮丝盯着那副空碗筷,突然意识到什么,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Hwang端起茶杯:“我记得小姨包嘅碱水粽,入面会放橙皮丝。”她故意用胳膊碰了碰尤妮丝,“有次我偷食祭品,还被阿妈罚抄《离骚》呢。”
“你抄得完?”尤妮丝终于笑起来。
“佢抄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就瞓着了。”黄敏娴摇头,眼角却泛起笑纹。她将雄黄酒轻轻洒在地上一点,“饮胜。”
暮色渐浓时,全家乘车前往尖沙咀。海滨长廊早已挂满七彩灯笼,游人们手腕上都系着五色丝线。尤妮丝突然挤到Hwang和黄敏娴中间,举起手机:“姨妈笑一个!我要发Ins!”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黄敏娴下意识抬手整理发髻,路易斯从后面探出头比耶,Hwang则悄悄在背后比了个兔耳朵戳在尤妮丝头上。照片里,四个人的笑容被霓虹灯染成绚丽的颜色。
“明年...”尤妮丝低头编辑照片时突然说,“明年我可以学包粽子。”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黄敏娴愣了一下,随即从手包里取出个红丝绒小袋:“你阿妈留下嘅,本嚟想等你结婚时...”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翡翠粽形耳坠,“提前俾你吧。”
远处的海面镀着一层熔金般的落日余晖,最后一支龙舟正破开粼粼波光,鼓声随着晚风断续飘来。路易斯突然用他那带着浓重英伦腔调的中文,荒腔走板地哼起《楚辞》:“帝~高阳~之苗裔~兮——”尾音滑稽地上扬,像只走调的大提琴。Hwang笑得弯下腰去,尤妮丝更是直接蹲在了地上,挑染后的蓝发发梢扫过地面,肩膀不住地抖动。
黄敏娴望着她们,唇边噙着一抹浅笑。晚风拂过她那白玉发钗垂下的流苏,恍惚间,那清脆的碰撞声与几十年前姐姐腕间银镯的声响重叠在一起。那时的龙舟赛没有这般华丽的彩船,只有简陋的木舟,但姐姐挽着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胜过人间无数。
晚风中,路易斯驾车,几人回到了别墅。
车子驶过棕榈树,停在别墅前,而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暮色中浮现。亚瑟倚在他的保时捷旁,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晚风撩起他额前的金发,露出那双在暮色中依然明亮的蓝色眼睛。
“呦,姐夫~”尤妮丝第一个跳下车,促狭地拖长音调。她故意挡在Hwang面前,歪头打量着亚瑟,“先三日冇见啫,使唔使咁挂住我表姐啊?”月光在她戏谑的眼中碎成闪烁的星子。
Hwang从车中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她今天穿的藕荷色连衣裙被晚风吹得贴住身形,发间还别着下午黄敏娴给她的艾草簪。亚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纽约的新居装修好了。”亚瑟向前一步,自然地揽住Hwang的肩膀,指腹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轻轻摩挲,“我来接女主人验收。”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不容错认的占有欲。
黄敏娴站在廊灯下,笑看着年轻人之间涌动的暗流。她优雅地掩唇轻咳:“路易斯、尤妮丝,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
当别墅的大门在身后合拢时,尤妮丝突然转身扒着院子的窗棂:“表姐!你对耳仔红过端午嘅赤豆粽啊!”
亚瑟俯身为Hwang拉开车门。月光流淌在他的金发上,恍若给这对璧人镀上了一层银边。引擎轰鸣声中,跑车缓缓驶出铁艺大门,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
飞机降落在LGA机场,亚瑟带着Hwang坐进宾利,来到了两人的新家。
当电梯直达顶层时,Hwang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亚瑟的掌心贴在她后腰,温热的触感透过真丝面料传来。随着指纹锁"滴"的一声轻响,眼前豁然开朗——
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为帝国大厦的尖顶镀上金边。270度的落地窗前,整个曼哈顿匍匐在他们脚下。中央公园的树海在六月风中翻涌,哈德逊河上的渡轮划出银亮的尾迹。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帝国大厦的餐厅里,那桌摆着冰镇粽子的柚木餐桌。
“端午安康。”亚瑟从背后变出艾草香囊,轻轻系在Hwang的手腕。香囊上绣着迷你龙舟,针脚细密得像是把维港的波光都缝了进去。
Hwang踢掉高跟鞋,赤足踩在温热的胡桃木地板上。地暖的温度从足底传来,恰到好处地驱散了长途飞行的疲惫。开放式厨房里,蒸锅正冒着蟹壳青的烟雾,料理台上散落着粽叶和五色丝线,还有几粒调皮的糯米粘在花岗岩台面上。
“你该不会...”她侧目看向他。
“跟着你母亲发给我的视频学了三天。”亚瑟温柔的笑了笑,“在冰箱第二层,有你最爱的陈皮豆沙馅。"
冷藏柜里整齐排列着各式粽子,每个都用五色丝线精心捆扎。最显眼的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四角粽,绑着夸张的蝴蝶结——显然是初学者的作品。
Hwang眉眼弯弯,搂住了亚瑟。
“本想晚上再给你惊喜…”亚瑟吻了吻Hwang的额头,“可惜我晚上要去四季酒店开会。”
说罢,他转身从冰桶取出浸泡多时的葡萄酒,琉璃杯壁上凝着琥珀色的水珠。
“那让我们先干杯吧。”他将一杯递给Hwang,“敬长生。”
“敬有你。”Hwang与他盏杯轻碰。
“敬人间岁岁。”异口同声,旋即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