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照着茅屋上的炊烟迤逦光幻,渐渐升腾,给人一种绚丽多变的肥皂泡的感觉。
茅屋下,是扁石块砌成的坎,坎边,一只黑猫,一只大黄猫,一只灰花的狸花猫,它们安祥地躺在石块上,翻出了颜色各异的肚子,悠哉地晒着太阳,时不时睁开眼睛,看向坎下方。
下方,一只大黄狗在坪上转着圈圈,大概是尾巴上有虫咬,正追着尾巴咬,时不时停下来,冲着在禾坪中间打架的小孩子们吼上一嗓子,然后又接着转圈圈。
坪中间,是四个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小孩子,他们正你推我搡,打着群架。
打架的打架,哭嚎的哭嚎,拉架的拉架,借势打人下阴手的下阴手。
一记阴拳打在那个正在欺负人的壮实的小孩的背上,“噗”的一声,听上去就很是着力,打人的人用上了全力。
正揪压着另一个小孩呲牙咧嘴的壮实小孩顿时翻过头,怒视身后的两个小孩,“谁打的?”
“不是我。”
“是他。”
壮实小孩立刻放了手上的小孩,大步向两个小孩走去。
“石头擂,又在欺负别人,你就这么喜欢欺负人?”尖锐高亢的女声在他们的头顶响起,
小石块堆砌而成的高坎上,站着一个粗麻衣服上满是层层叠叠的补丁的面色腊黄的中年妇女,她正翻着白眼满脸嫌弃地看他们。
“是他们欺负我,他们打我背。”壮实小孩一指那两个小孩。
“不是。”
“不是我。”
“好了,”妇女不耐烦地一皱眉,锥子脸上的皱纹就拉平了不少,她中气十足地说,“快回家,你们最小的姑姑回来了。”
身高参差不齐的众小孩“喔”的一声,吭哧吭哧,野兽归林般冲向石阶梯,冲上高坎,还特意撞向妇女,然后绕开,向上坎上十几间低矮的茅草屋中的一座冲去,很快把妇女甩到老远。
四个小孩中,最矮最壮实的小孩石头擂跑得最快,他风一般卷进青翠毛竹编成的篙笆墙内,听到了屋内传来的说话声。
“老九,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不温不火很慢性子的话。
“哼?你们觉得我会死在乱军中?这样小瞧我,我现在可是平教义军中的一个王了,整个平教是我对手的都没有。”
一个陌生的中性的声音响起,口气中有种傲视群雄的优越感。
不温不火似半条命残喘的声音再次响起,“想当年,你赶个集就赶了十几年,当年你是怎么跟地主的儿子打起来的?还搞死了他?”
“狗屎一个,活着就是浪费谷子,见到漂亮女人就抢,女人的一家人喔喔叫跟他抢,被他的喽啰打得要死,我看不下去,就砍死了他们,带女人一家投了义军。怎么,有人知道了,来家里找?我可没说出我的名字和来历。”
“没有,就是你一直没回来,我们去跟问,猜到的。”
石头擂的肩膀上搭上了一只手,那三个小孩也到了。
屋内有片刻的无声。
“那你现在回来,是有什么想法?有没有人看见你,知道你身份?”不温不火的声音又响起,但语气中有了些焦虑和不安。
“切,大哥,不用那么怕,雍狗朝廷这样,别的地方怎样,你们过得怎样,你们会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打击这附近的雍狗,你们想过平静生活?”
又是片刻的沉默无声。
“我这次回来,是想要个孩子,跟在我身边教导,雍狗顽腐,但还有基础和根基,一时半会还搞不垮他,我们天天刀里来刀里去,不能光我们自己搞。”
又是一阵沉默。
“老大,你也不用为难,你不想给,我就去问问其他哥哥,如果你们都不肯给,我就捡孤儿来培养,反正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找孤儿?”
“知道你们会多心,以为我要害你们折掉子孙,但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们义军打击雍狗,你们早就被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我之所以来,只是想想能不能弄个方家的嫡系去培养,把我一身本事都教给他,也不至于窝在这里一辈子没声没响,只能窝里横。”
四个小孩对峙,有个小孩子指了指石头擂,意思是他就是窝里横的人。
石头擂扬起了巴掌,但没有打下去。
里面照样是沉默。
许久,方老大说,“别找其他哥哥,人多口杂,别传到官府耳朵里了,等会儿你嫂嫂回来,让她煮饭吃,别说回来了,饭都没吃……”
“你确定?那好,我就走,以后别怪我没带动方家子弟。”
“如果是其他事就可以,可你是造反……”
“好了,别说了,我走,我也不气,人各有志,但我方成仁至义尽,还是会尽力保我们方家,但是我没了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能不能保住你们自己,就看天意了。”
沉着有力的脚步声随着略带怒意的话声,从远而近,到达了茅屋门口。
那是怎样一个人?粗麻衣服,男人发髻,天庭天阔,相貌堂堂,一眼看去就是一个男人。
双目明艳,星光流转,大气威武,似虎啸山林的老虎的眼睛。
她整个人看上去高大威武,又巧妙融合了一丝慈光悲悯,既有男人悍匪的杀机四伏,又有关爱天下之柔和的儿女情长。
原来生前的父王是这个样子,原来父王叫方成,原来她想收哥哥的孩子为义子培养,她哥哥不肯,那么,自己就不是她的亲侄子,是捡来的孤儿。
方平在梦中叹息着,不平着,为父王心疼着,为父王的大义折服着。
多好的父王,多好的英雄人物,你们有那么多儿子,给她一个怎么了?
正叹息中,只见壮实如小牛犊的石头擂,一把抱住了她父王的裤腿,说,“我要去,我跟你去。”
“石头擂,别胡闹,要老命的。”一个胡子拉碴老态龙钟的老人窸窸窣窣拖着脚跟,像鸭子走路般,蹒跚地从茅屋里出来,脚步跟不上自己的意愿,只能顿脚捶胸说话。
“我要去。”石头擂振口说。
方成拨起他的下巴,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没有吭声。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石头擂扭动着身子,耍起赖来。
老人皱眉,本就满是皱褶的脸更皱了,像是风干的陈皮。
老人满脸愤怒地走上前,扳石头擂的手指。
石头擂甩开老人的手,吼道,“我不做你儿子,窝囊废,我不做狗熊,我不做窝里斗,我要学姑姑本事,我要做姑姑这样的人。”
老人的脸红了,眼泪也跑到了眼角,但还是拖拽石头擂,石头擂哭吼起来,响声震天。
一直站在篙笆边观看他们的那个锥子脸妇女,走了上前,对老人说,“让他去,你忘了算命的说过,老九命里会过房?咱们家跟老九不对盘,大老九小老九都跟我们不对付。”
老人气愤地骂女人“你就枕男枕女,害我们方家的子孙。”
“哎呦,总要有人出去见世面成人物,难道跟我们这样平平一生,有机会就去吧。”
“闭嘴,我们家断子绝孙就是你害的,害人精。”老男人继续拖拽自己儿子,场面有点难看。
方成叹了一口气,有点进退两难,她想了想,蹲下来,看着石头擂,“小九,是吧?”
“嗯。”石头擂应了一声,继续反抗父亲。
“你知道姑姑那边的事,你也听到了,我只是想给我们方家培养一个保护者,也为天下,培养一个……铲恶除奸的人。”
“我要去,我要去。”石头擂边抽被父亲紧紧抓住的手,一边喊。
方成笑了,那笑容,既有无奈又有对大哥的鄙视。
她想了想,说,“人各有志,生死在天,让他跟,或许他能保你们全家,或许能有更大的造化。”
老人腥红了眼,老泪在脸上纵横,嚅嚅而又气愤地说,“要送命你去,我家的一个都不准去。”
“不要那么自私自利,你九个儿子,拿一个出来保护大家……”方成斜睨他。
“我就自私自利,有本事你自己去生,你又有生。”
“好,”方成的脸色顿时肃杀起来,一甩石头擂抓住自己裤腿的手,“我立刻带义军撤离这里,让你们自生自灭。”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这里动静太大,附近住户也赶了过来,其中就有方成的几个兄弟。
方成兄弟见这场景,立刻明白了情况,连忙以要处理家庭问题为名,赶走了其他住户。
然后,他们让同来的老婆小孩守住院子,不让别人接近,也加入事情的处理中。
最终,方老大在老婆和其他兄弟的劝说下,妥协了,说了句,“不听我的,死在外面也别进我家祖坟”。
然后,石头擂说“我死了就跟姑姑埋在一起,生生世世做姑姑儿子”,就义无反顾抱住方成,跟方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