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昊站在沈府最高的屋檐上,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初春的夜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拂过他的面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就像他手中的那柄寒铁剑,永远冰冷。
“江南首富沈万金之女沈明兰,三日后子时,取命。”三日前,雇主将一枚白玉兰簪放在他面前,那是目标的贴身之物。
处昊从不需要知道雇主是谁,也不需要知道为何杀人。他是江湖上最贵的杀手,代号“寒鸦”,从未失手。据说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已成了剑下亡魂。
子时的更声从远处传来,处昊如一片落叶般无声地落在沈府后花园的假山后。根据情报,沈明兰每晚此时都会在闺房外的凉亭弹琴。
果然,一缕琴音如清泉般流淌在夜色中。处昊微微皱眉——这琴声太过纯净,不像是传闻中那个骄纵跋扈的沈家大小姐所能弹出的。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终于看清了凉亭中的景象:一袭白衣的少女背对着他,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
处昊握紧了剑柄。杀这样一个人,比杀一个恶贯满盈之徒容易得多。他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琴声戛然而止,少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处昊浑身一僵。十五年来,从未有人能在他隐匿时发现他。
沈明兰转过身来,处昊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不是想象中的浓妆艳抹,而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阁下在暗处站了许久,可是被我的琴声所引?”她望向处昊藏身的方向,眼神却似乎穿透了黑暗,直视他的灵魂。
处昊知道任务出现了变数。按照规矩,他应该立即出手,然后消失在夜色中。但不知为何,他的手第一次有了迟疑。
一滴夜露从树叶上滑落,砸在剑刃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沈明兰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原来在那里。”她竟起身向处昊走来。
处昊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在此时,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小姐,老爷找您! ”
沈明兰停住脚步,遗憾地望了一眼黑暗:“希望下次能见到你。”说完,她抱起琴,白衣飘飘地离开了凉亭。
处昊站在原地,手中的剑第一次没有染血就归了鞘。他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心中泛起一丝前所未有的波澜。
三日后,沈府贴出告示:重金聘请琴师一位,教授大小姐琴艺。
处昊站在告示前,黑衣换成了普通的青色长衫,寒铁剑藏在了琴盒夹层中。他伸手揭下告示,对守在一旁的沈府家丁道:“带路。”
这是他第一次不以寒鸦的身份执行任务。昨夜,他将雇主预付的黄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这在杀手行当里意味着放弃任务,通常会遭到雇主的追杀。但处昊不在乎,他只想弄清楚,为何那夜的琴声能穿透他冰封多年的心。
沈府管家将他引至正厅,沈万金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处昊。
“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姓白,单名一个羽字。”处昊用了化名,声音平静如水。
“白先生可知,小女虽爱琴,却极为挑剔,已经气走了三位琴师。”沈万金捋着胡须道,“若先生无真才实学,还是趁早离去为好。”
处昊没有回答,只是打开琴盒,取出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古琴。琴身漆黑如墨,唯有七根弦银光闪闪。他指尖轻拨,一曲《广陵散》倾泻而出,琴音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似幽谷清泉,听得满堂宾客无不屏息。
曲终,沈万金拍案叫绝:“好!先生琴艺超凡,定能教导小女。月俸五十两,先生以为如何?”
处昊微微颔首,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厅外——一抹白色身影在廊柱后一闪而过。
沈府的西厢房被辟为琴室,窗外一株老梅正开得灿烂。处昊每日辰时至此,酉时离去,规律得如同他以往的杀人时辰。
沈明兰第一天就迟到了半个时辰。她姗姗来迟时,处昊已经调好了琴弦。
“抱歉,白先生。”她嘴上说着抱歉,眼中却带着狡黠,“今早去施粥铺帮忙,忘了时辰。”
处昊抬眼看她。今日的沈明兰穿着淡粉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木兰花,朴素得不像首富之女。
“无妨。”他简短地回答,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请坐。”
沈明兰坐下后,却不急着学琴,而是好奇地盯着处昊的脸:“先生为何总是戴着半边面具?”
处昊下意识摸了摸左脸的银质面具——那里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伤疤,是他第一次杀人时留下的纪念。
“旧伤而已,恐惊了小姐。”
“我不怕。”沈明兰突然伸手,处昊来不及躲避,面具被她轻轻掀起一角。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却是令他意外的怜惜。
“一定很疼吧?”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伤疤边缘,温暖得让处昊心头一颤。
他猛地后退,面具重新盖住了伤疤:“请小姐自重。”
沈明兰收回手,却没有尴尬,反而笑了:“先生害羞的样子真有趣。好了,我们开始学琴吧。”
接下来的日子,处昊发现沈明兰与传闻中的沈家大小姐判若两人。她聪慧过人,琴艺一点就通;她心地善良,常偷偷变卖首饰接济穷人;她甚至会在下雨天为府中的野猫撑伞。
而更让处昊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日的教琴时光,开始记住她喜欢的琴曲,开始在她靠近时心跳加速。
这是杀手的大忌。情感会让人犹豫,犹豫会让人丧命。
一个月后的雨夜,处昊在回客栈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寒鸦,雇主很不满。”黑影中的男子低声道,“任务期限已过,沈明兰却还活着。”
处昊的手按在琴盒上,那里藏着他的剑:“我放弃这个任务。”
“你知道规矩。”男子冷笑,“要么完成任务,要么支付违约金——黄金千两。”
“我会筹钱。”
“雇主不要钱了。”男子递来一封信,“他要你查清楚,沈万金将'那件东西'藏在哪里。找到它,沈明兰的命可以留下。”
处昊接过信,心中警铃大作。原来刺杀沈明兰只是幌子,雇主真正的目标是传说中的“沧海明月图”——沈家祖传的藏宝图。
回到客栈,处昊对着烛火出神。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脑海中全是沈明兰抚琴时的侧脸。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翌日琴课上,沈明兰敏锐地察觉到处昊的心不在焉。
“白先生可有烦心事?”她停下抚琴的手,“不如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忙。”
处昊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突然问:“沈小姐可曾听过沧海明月图?”
沈明兰的表情瞬间凝固:“先生从何处听来这个名字?”
就在处昊思考如何回答时,琴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沈府护卫长赵铁鹰带着几名护卫闯了进来,刀剑出鞘。
“大小姐,请退后!”赵铁鹰死死盯着处昊,“此人根本不是什么琴师,而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杀手寒鸦!”
沈明兰震惊地看向处昊,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处昊知道身份已经暴露,但他没有拔剑,只是平静地看着沈明兰:“我确实曾是寒鸦,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拿下他!”赵铁鹰一声令下,护卫们一拥而上。
处昊最后看了沈明兰一眼,抓起琴盒破窗而出。他听到身后沈明兰的呼喊,却没有回头——他必须查清雇主的真实目的,才能保护。
处昊躲过了沈府的追捕,却在城郊的小树林再次遭遇了雇主的使者。
“寒鸦,你太让我失望了。”使者冷笑道,“雇主决定亲自动手。沈明兰已经被我们的人带走了,想要她活命,就拿沧海明月图来换!”
处昊的心沉了下去。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无论他杀不杀沈明兰,她都会成为诱饵,引出真正的目标。
夜色如墨,处昊站在沈府最高的屋檐上,就像一个月前那个初遇的夜晚。但这一次,他不是来取命,而是来救命。
他必须找到沈明兰,哪怕要与整个江湖为敌。
处昊站在废弃的盐仓外,雨水顺着他的面具边缘滴落。这里是雇主指定的交易地点——用“沧海明月图”换沈明兰的命。
但他手中并没有图。
盐仓大门洞开,里面黑得如同巨兽的咽喉。处昊解下琴盒,取出寒铁剑,又将琴盒重新背好——那里有他最后的希望。
“寒鸦大人果然守时。“黑暗中传来使者的声音,“图带来了吗?”
“先让我见人。”处昊的声音比剑锋更冷。
一声响指,火把次第亮起。盐仓中央,沈明兰被绑在椅子上,嘴被布条勒住。她看到处昊,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处昊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沈明兰的右脸颊红肿,显然挨过打,白衣上也沾满泥污,但眼神依然倔强。
“图呢?”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正是那位神秘雇主。
“没有图。”处昊平静地说,“但我可以最后一次为你杀人,任何目标,不收分文。”
雇主大笑,笑声如同夜枭:“寒鸦,你变了。为了一个女人,连职业操守都不要了?”他突然掀开斗篷帽子,露出一张布满疤痕的脸,“我要的不是钱,是沈万金全家的命!”
处昊认出了这张脸——十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面判官”柳无涯,后来因贪腐被沈万金举报,遭朝廷通缉,据说早已死在流放路上。
“沈明兰与此无关。”
“无关?”柳无涯一把抓住沈明兰的头发,“她爹害我家破人亡时,她才十二岁,就在旁边看着!”他猛地抽出一把匕首抵在沈明兰脖子上,“既然没有图,那她就没用了。”
处昊的剑动了。
寒光一闪,柳无涯的匕首应声而断。处昊如鬼魅般穿过护卫的包围,剑尖直指柳无涯咽喉。
“放了她,你的命可以留下。”
柳无涯狞笑:“你以为我会没有准备?”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绑在身上的火药,“只要我心跳停止,这里就会'砰'——”
处昊的剑停在了柳无涯皮肤前一寸。
沈明兰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处昊余光瞥见她正拼命摇头,眼神焦急地看向盐仓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个木桶,桶身上画着火药的标志。
处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整个盐仓都是陷阱!
“杀了我啊,寒鸦。”柳无涯挑衅道,“我们一起下地狱,多热闹。”
处昊突然收剑,转身砍断沈明兰的绳索,一把将她扛在肩上:“改日再取你性命。”
“拦住他们!”柳无涯怒吼。
箭矢如雨般射来。处昊舞剑成幕,挡开大部分箭矢,却仍有一支擦过他的左臂。他闷哼一声,脚下不停,冲向盐仓后门。
身后传来柳无涯歇斯底里的笑声:“跑吧!沈府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们无路可逃!”
处昊背着沈明兰在雨中奔跑了半个时辰,直到确认甩开了追兵,才在一座破庙停下。
他小心地将沈明兰放在干草堆上,解开她嘴上的布条。沈明兰立刻大口喘息,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喝点水。”处昊递上水囊,却被沈明兰一把打翻。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眼中噙着泪水,“你从一开始就是来杀我的?那些琴课,那些...那些关心,全是假的?”
处昊的面具在逃跑时丢失了,伤疤完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第一次感到那道疤在隐隐作痛。
“最初是。”他诚实地说,“但那天晚上,听到你的琴声后,我放弃了任务。”
“我凭什么相信一个杀手的话?”
“你可以不信。”处昊撕下衣袖,包扎自己流血的左臂,“天亮后我会送你回沈府,然后离开江南。”
沈明兰沉默了。雨声填满了破庙的寂静。
“为什么放弃任务?”许久,她轻声问。
处昊停下包扎的动作,望向庙外如注的暴雨:“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我娘。她生前也爱弹琴。”
沈明兰微微一震。
“我十岁那年,村子遭山匪洗劫,我娘为保护我...”处昊的声音低不可闻,“后来我被杀手组织带走,训练成了杀人工具。十五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想起活着是什么感觉的人。”
一滴雨水从庙顶漏下,正好落在沈明兰手背上,温热如泪。
“柳无涯说我爹害他家破人亡,”沈明兰轻声说,“是真的吗?”
处昊点头:“十年前,柳无涯贪墨赈灾银两,你爹举报了他。但他妻儿确实是无辜的,在流放路上病死了。”
沈明兰抱紧双膝,身体微微发抖。处昊犹豫片刻,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冷吗?”
沈明兰摇头,却下意识往袍子里缩了缩。处昊注意到她的手腕被绳索勒出了血痕,从怀中取出金疮药。
“伸手。”
沈明兰迟疑地伸出手。处昊的动作轻柔得不像个杀手,药粉洒在伤口上时,他甚至轻轻吹气缓解疼痛。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沈明兰突然问,“既然已经暴露了,直接离开不是更安全吗?”
处昊的手停顿了一下:“我不能让你因我而死。”
“仅此而已?”
处昊抬头,对上沈明兰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庙里依然明亮如星,让他想起十五年前那个雪夜,母亲临终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不。”他听见自己说,“不仅于此。”
沈明兰突然伸手抚上他的伤疤。处昊浑身僵硬,却没有躲开。
“疼吗?”她问,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
“早就不疼了。”
“骗人。”沈明兰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伤疤的轮廓,“心里还在疼,对吧?”
处昊感到心脏像被那只手攥住了。十五年来筑起的高墙,在这个雨夜,被一个女子的温柔轻易瓦解。
他抓住沈明兰的手腕,声音沙哑:“沈小姐,我是个杀手,身上背负着无数人命。你不该...”
“叫我明兰。”沈明兰打断他,“如果你真的那么冷血,现在就该丢下我自己逃命。”
处昊苦笑:“那太迟了。”他指了指庙外,“我们被包围了。”
庙门外,火把如繁星般亮起。柳无涯的声音穿透雨幕:“寒鸦,把沈小姐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处昊迅速熄灭了庙内的火堆,将沈明兰护在身后:“待会我杀出一条路,你往东跑,三里外有座渔村,找姓陈的船夫。”
“那你呢?”
“我会追上你。”处昊从琴盒夹层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她,“防身用。”
沈明兰没有接匕首,而是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起走。”
处昊摇头:“两个人目标太大。”他将匕首硬塞进她手中,“相信我。”
沈明兰突然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给处昊:“这是我从小佩戴的护身符,它会保护你。”
处昊低头一看,浑身如遭雷击——这玉佩通体碧绿,上面雕刻着松鹤图案,与他儿时记忆中母亲佩戴的一模一样!
“这玉佩...你从哪得来的?”
“我爹说是我生母留下的...”沈明兰话未说完,庙门已被撞开。
处昊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沈明兰向后窗冲去。箭矢擦着他们的衣角钉入墙壁。他踹开后窗,先将沈明兰送出去,随即转身挥剑挡开追兵。
“走!”他冲沈明兰大喊,随即被五六个黑衣人缠住。
沈明兰踉跄着跑了几步,回头看见处昊在人群中厮杀的身影,突然停下脚步。
她不能丢下他。
沈明兰握紧匕首,绕到庙侧,发现一名弓箭手正瞄准处昊后背。她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掷出——正中弓箭手肩膀。
这是她第一次伤人,手抖得厉害,却不后悔。
处昊察觉动静,回头看见沈明兰不但没逃,反而在帮他,心中又急又暖。他杀退面前的敌人,冲向沈明兰:“不是让你走吗!”
“我不会丢下你。”沈明兰倔强地说,“就像你没丢下我一样。”
柳无涯的声音从庙内传来:“放箭!两个都别放过!”
处昊抱住沈明兰滚入旁边的水沟,箭矢密密麻麻地钉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他趁机带着沈明兰潜入沟中,借着夜色和芦苇的掩护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