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前,笔者和如今声名大噪的侦探夏沐风尚在一处就学,有过一段极短的同窗之谊。
诚如诸位所知,夏沐风年少时并不醉心于钻研学问,否则凭他的天资,在学位数量上足以拳打胡适之,脚踢戈培尔。
这位真正的天才常常给我一种错觉,他无所不知,不可战胜,仿佛耶和华亲至,他下过的判断没有不应验的,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
话虽如此,夏沐风本人却极有魅力,他极善占卜,容貌甚佳,就算有时生了病面色不佳,一双眼睛也如中天之火直烧人心,实在不宜过久凝视。
学生们课业繁重,更无甚消谴,久而久之也养成了捕风捉影的习惯,夏沐风的种种神异之举恰恰是绝佳的材料,故而许多事情越传越开,有些人敬他如神,有些人畏他如虎,有些人很想结交他,却往往自惭形秽,不敢同他讲话。
长此以往,夏沐风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朋友,我受了某位老师的托付,决定对他进行长期观察。毕竟十六七岁的少年一点社交活动都没有,的确很令人担心。
那是夏沐风残疾的最后一年,我们都不曾忘记,那年冬天,一只白鸟自天的高处直坠地极,毫无疑问,它跌得粉碎。
夏沐风似乎早已料到我会去找他,十分热烈地坐在轮椅上同我握手,他瘦弱的身子微微前倾,好让我看清他的容貌,他姿容俊美,令人神往,比之圣鞠斯特更甚,在他的目光下,我深感惶恐不安。
“你的眼睛真美啊,这倒是少见,请坐吧,我用不着椅子。”他微笑着拉来一张椅子,轻轻按着我的左肩,我坐下来,就这样和他四目相对。
“既然要交朋友,自我介绍总是必要的,我叫夏沐风,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邓孜语。”我支吾半晌,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夏沐风突然缄口不言,盯着我看了片刻,问道:“现在几点了?”
“一点过吧,教室里只有咱俩。”我回答。
“啊,稍待片刻,我替你起一卦。”他搓了搓手:“你面有忧色,恐怕是压力过重,高中生嘛,历来如此,你卷过来,我卷过去,愣是不晓得在卷些什么东西。”他唠叨着:你在西南,我在东南,卦倒是好卦,就是后面有些不太对头,六天以后,一定有什么坏事发生。”
“我能有什么坏事,不过是最近考得不太理想而已,一没有破财,二没有害病,你应该是多虑了。”我安慰道。
据老师们的情报说,夏沐风饱受某种难以逆转的疾病折磨,对幻觉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划分一直不甚分明。所以时而才思敏捷,时而神神叨叨,时而动作迟缓,时而行动如风,是一个极其分裂,极其矛盾,极其衰弱,极其强大的个体,人世间的一切悲剧似乎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希望如此吧,不过为了免遭厄运,你还是待在我身边比较好。”夏沐风露出笑容:“我会和老师们谈谈的,那么,你的意见呢?公民小姐?”
“我能待多久?”
“悉听尊便,我们或许能成为永远的朋友啊,不是吗?”夏沐风美丽的双眼闪过一丝狡黠,然后放声大笑。
我赶忙示意他噤声:“你不要命了?笑这么大声,就不怕把巡查楼道的老师引来?”
“啊,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了。”夏沐风眯着眼睛,轻声笑了一下:“说不定,他们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咱俩呢?”
“啊?我的面子?你正常点,整个学校就你面子最大了。”我撇了撇嘴,夏沐风这个人恐怕是辩论的好手,如果他有意用言语攻击,或者给某人挖坑的话,估计没多少人能招架得住。
“你也很有面子啊,文采斐然,写的作文都很漂亮。”夏沐风缓缓说道:“在这样一个不甚友好的世界里,写出好作品很重要。”
“你研究过我?”
“并没有,无论怎么样,文章里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写文章的你是真正的你吗?我看也不尽然。”夏沐风转了转眼珠:“当然,二元问题没有讨论的价值,和女孩子讨论生涩的哲学问题也实在是有失礼数。那么,我们来讨论一下那个卦象吧。”
老实说,在当时那个年纪,玄学,星座,占卜等等形而上学的东西,对女孩子的吸引力是极大的,我也不能免俗。于是,我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话。
夏沐风的嘴巴微微上翘,带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整张脸都洋溢着快乐。至于这份快乐是真是假,听过他的真假论之后,我产生了一瞬间的迟疑,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我相信你,虽然我们都没有具体的证据,我也知道,占卜出来的事情不可尽信,但我相信你,因为你的眼睛。”我认真地说道。
夏沐风的气质陡然一变,他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如果说他之前是抱着逗弄孩子的态度与我谈话,我则是被某种怜悯驱使才答应了老师的请求,那么,从此时此刻开始,我们真正地站在了一起。
“非常感谢您,邓小姐,我要告诉你,我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他说:“全班同学里,就只有你适合干这件事了,所以……”
有人敲了敲打开的后门,夏沐风对那个人笑了笑:“来得真及时啊,范老师。”
他口中的范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这个范老师脾气很好,长着一张方方的脸,小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厚得很合适的嘴唇,笑起来非常好看。这样想来,老范似乎永远都是愉快的,作为老师,他承受的压力比所有学生都大,就算这样也还是一直笑嘻嘻的,他果然很了不起。
“啊,小夏你好啊,今天中午的饭怎么样?”范老师依旧笑嘻嘻,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很好糊弄,而夏沐风却认真地想了两分钟:“虎皮青椒不错,蚂蚁上树的粉条很好吃,烧凉粉也可以,其它的就一般般。”
“那今天的凉粉算是超常发挥了,我记得你不喜欢吃凉粉吧?”范老师非常高兴:“我就知道你很细心,果然不能按正常标准来衡量你啊,怎么样?对小邓还满意吧?”
“她很不错,是我需要的人。”夏沐风的脸突然一僵,接着缓缓扭曲,但他的声音依旧平和而愉快:“嗯,你们能看到吧?我的诸多病症中,最讨人厌的就是头痛,这种痛苦只在我思考问题的时候出现,就像一颗满是铁锈的钉子,不扎穿我的脑袋,它大概是不会罢休的。”
“那如果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呢?”我顺着话头说下去:“比如等医生来治,总会有办法的嘛。”
“后半句话我相对同意,但前半句话……请恕我拒绝。”夏沐风的双眼闪过一丝火光,换了一个极为庄严正式的坐姿(在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是站在大会的主席台上,向仅有的两个听众演讲),用一种肃穆的语调朗声说:“人类存在的一切价值都在于思考,若非思考,一切既定的概念都将崩解,一切美好的创造都将消亡,如此下去,必将善恶不分,美丑难辨,扭因为果,倒果为因,由此滋生的罪恶不计其数,由此诞生的悲剧亘古长存。既然如此,难道我会为了求得一夕安寝而出卖自己的头脑和灵魂吗?不会的,绝不会的,哪怕我会因为这件事永远受苦,那又有什么要紧?一人所受的苦难和万万人所受的苦难相比,又有什么要紧?”他愉快地说:“这些问题老师们不会教,不过,如果你有一个机会做出选择,一定要选择最难的那一个,千万不要图方便,简便和虚假是双胞胎,而最大的恶就是虚假。”
“好,抽象层面的话讲完了,我讲讲可能会发生的事吧。”范老师慢悠悠地说:“事情是这样的,下周我们班上会来两三个新同学,以前休过学,有点心理疾病,但目前都不严重……”
“但我们的情况同样尴尬,现在的班级氛围实在不适合迎接新朋友,哼哼,大家气血旺盛,眼眶喷火,要是短兵相接,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夏沐风以一种非常戏谑的口吻说道。
“所以,我和小夏的计划是,提前为新朋友准备好见面礼,你就是那个幸运儿,因为小夏笃信兵对兵,将对将那套。”范老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放手去做吧。”
“谢谢你,你有办法搞到几位新同学的性别信息吧?”夏沐风明知故问。
“一男一女,可能会再多一个。”
“明白,这就够了。”夏沐风向他告别:“你去休息吧,我已经耽搁了一刻钟了。”
“那行,我晚上给你带饭啊。”
“所以,我的工作内容是什么?”我发现,在谈论某些事情时,夏沐风周围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似乎能扰乱别人的思维,甚至让人主动忽略他的存在。
“不,这并不是工作。你也知道,如果我想解决问题,就必须要一个人来承担双眼,双手,双脚的责任。这件事完全仰赖于您的仁慈与美德,我相信你,无论是理性,情感还是卦象,我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
“那么,我不需要再做选择了。”当我们第二次紧握住彼此的手时,我和他早已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