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夜露带着刺骨的寒意,打在李玉离的红衣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她一口气跑出忘川河畔的迷雾,直到撞在一棵老槐树上才停下脚步,扶着树干剧烈地喘息。
方才周遇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三十三道天雷……那是天界最严酷的刑罚,寻常仙者挨上三道便会仙骨尽碎,裴惊澜竟为了护住她的残魂硬生生受了三十三道?
荒谬。
她用力摇头,想将这个念头甩出去。裴惊澜是什么人?是天界战神,是亲手将剑刺入她心口的刽子手,是踩着魔域尸骨往上爬的伪君子。他怎么可能为她受罚?一定是周遇编造的谎言,是为了替他主子求饶的伎俩。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百年前的画面——诛仙台上,她倒在血泊里,意识模糊间,似乎看到晏礼疯了一样冲过来,将她的残魂紧紧护在怀里,任由天雷一道道劈在他身上,那玄色的衣袍瞬间被血浸透,他却一声未吭,只是死死地抱着她,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不……”她捂住头,低声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模糊的片段,此刻却清晰得如同昨日。
“公主!”华安追上来,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得不行,“您没事吧?”
李玉离猛地抬头,眼底布满血丝,像一头受伤的兽:“他说谎,对不对?周遇在说谎!”
华安被她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虽不知三百年前的细节,却也看得出裴惊澜看公主的眼神绝非作假,那种藏在恨意底下的痛惜,是演不出来的。
“奴婢……不知道。”华安低下头,声音很轻,“但周遇看您的眼神,不像说谎。”
李玉离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不像说谎……
那岂不是说,三百年前的真相,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
那岂不是说,她这些年的恨意,她拼尽全力想要赢他的执念,都像个笑话?
“不可能!”她厉声反驳,转身就往魔域宫殿跑。她要回去,要去禁地查古籍,要去问长老,要证明周遇在说谎,要证明裴惊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华安看着她踉跄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连忙跟了上去。她知道,公主心里那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已经裂开了一道缝。而那道缝里,正透出一丝让她自己都恐惧的光亮。
忘川河畔,裴惊澜在周遇的搀扶下,勉强靠坐在礁石上。
医仙留下的安神药终于起了作用,他脸上的痛苦之色稍减,却依旧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主子,您感觉怎么样?”周遇小心翼翼地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声音里满是后怕,“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裴惊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我要是死了,谁去跟她算清楚那些账?”
周遇低下头,小声道:“其实……刚才您不该让我把天雷的事说出来的。公主她好像……”
“说不说,结果都一样。”裴惊澜打断他,望着李玉离消失的方向,眼底一片复杂,“她心里的结,不是一件事就能解开的。”
他从未想过要靠三百年前的牺牲博取她的原谅。有些债,不是靠“我为你受过苦”就能抵消的。他刺向她的那一剑是真的,天界屠魔域十万生灵是真的,兄长死在魔域铁蹄下也是真的。这些血海深仇横亘在他们之间,像忘川河的水,冰冷刺骨,谁也无法逾越。
可他还是让周遇说了。
在看到她指尖颤抖,紫色利刃停在他眉心的那一刻,他忽然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奢望——或许,或许可以让她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她想的那样,冷酷无情,铁石心肠。
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我们回天界。”裴惊澜忽然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啊?现在就回?”周遇愣住了,“不等公主……”
“不等了。”裴惊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决绝,“她需要时间想清楚,我也需要时间……处理一些事。”
他必须回去,必须尽快稳定住天界的局势。魔域禁地失窃,锁魂盒重现,这背后绝不仅仅是李玉离一人的主意,恐怕有更大的势力在暗中推动,一旦处理不好,三界必将大乱。
而他和她之间的账,只能等这场风波平息后,再慢慢算了。
周遇扶着他,一步步走向河对岸的迷雾。玄色的身影在忘川河畔的黑土上显得格外孤寂,像一株在绝境中挣扎的野草,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
魔域宫殿的禁地深处,灯火通明。
李玉离跪在一排排古籍前,指尖飞快地翻阅着泛黄的书页,眼神急切得像是在寻找救命稻草。禁地里记载着魔域近万年的历史,三百年前的仙魔大战自然也在其中。
她一页页地翻,一行行地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被粗糙的纸页磨出了红痕。
“没有……没有……”她喃喃自语,眼底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古籍里记载的,和她从小听到的一样——天界背信弃义,突袭魔域,颜伊将军为护族人战死,天界战神裴惊澜(前世晏礼)亲手斩下她的首级,悬于诛仙台三日。
没有天雷,没有护魂,没有任何关于裴惊澜为她牺牲的记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假的!”李玉离猛地将古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书页散落一地,像一只只被折了翅膀的蝶。
她就说嘛,那个冷血无情的天界战神,怎么可能为她受罚?一定是周遇编的谎话,一定是!
“公主。”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玉离猛地回头,看到大长老拄着拐杖,站在禁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大长老是魔域资历最老的长老,三百年前的大战他亲身经历过,是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之一。
“长老!”李玉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您告诉我,三百年前,是不是裴惊澜杀了颜伊?是不是他亲手……”
大长老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也不是。”
李玉离愣住了:“什么意思?”
“是他亲手将剑刺入了颜伊将军的心口,”大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他避开了将军的元神,还以自身仙元为引,护住了将军最后一缕残魂。”
他顿了顿,看着李玉离震惊的脸,继续道:“后来天帝震怒,要将那缕残魂彻底销毁,是他抱着残魂,硬生生挨了三十三道天雷,以元神受损为代价,才保住了那缕魂,送它入了轮回……也就是现在的你。”
李玉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真的……
周遇说的是真的……
三百年前,那个杀了她的人,同时也是救了她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将她一直以来的世界观击得粉碎。
恨了三百年的人,竟然是救了自己的人?
那她这些年的挣扎,这些年的痛苦,这些年不惜一切想要赢他的执念,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她声音发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是颜伊将军临终前的嘱托。”大长老叹了口气,“她说,仙魔殊途,恩怨难了,让你忘了过去,好好做你的魔域公主,不要再被那些恩怨牵绊。”
颜伊的嘱托……
原来,连她自己的前世,都希望她忘了这一切。
李玉离蹲下身,抱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积压了三百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有委屈,有愤怒,有迷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庆幸。
原来他不是不爱。
原来他不是不在意。
原来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敌对。
只是这真相来得太晚,太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大长老看着她痛苦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禁地。有些结,终究要自己解开;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完。
禁地里只剩下李玉离的哭声,和散落一地的古籍。灯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映在冰冷的石壁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这道裂痕里,有三百年的爱恨,有说不出的苦衷,还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未来。
她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不知道该继续敌对,还是该……尝试着靠近。
忘川河畔的风,似乎穿过了重重宫殿,吹进了禁地,带着曼殊沙华的气息,也带着那道玄色身影的味道。
李玉离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裴惊澜跪在河畔,咳着血,却依旧死死盯着她的样子。
她忽然明白,有些账,或许永远也算不清。
有些恩怨,或许永远也解不开。
但她和他之间,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剩下刀光剑影和你死我活。
至少,她要亲口问他一句。
问他当年在诛仙台上,抱着她的残魂挨天雷时,疼不疼。
问他这些年藏着她的红衣碎片,看着她一次次挥刀相向时,累不累。
问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
天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魔域。
据说裴惊澜回到天界后,不顾伤势,立刻着手调查锁魂盒失窃一事,很快揪出了几个暗中勾结魔族、意图挑起战乱的天界长老。一时间,天界内部动荡,自顾不暇,暂时放缓了对魔域的施压。
而李玉离,在禁地里待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走了出来。
她没有再提找裴惊澜算账的事,只是下令加强魔域的防御,同时让人密切关注天界的动向。
华安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公主眼底的恨意淡了些,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迷雾,像涟漪,让人看不透,却又真实存在。
这日,李玉离再次登上了宫殿的最高处,怀里抱着那把噬魂琶。
她没有弹,只是静静地抱着,望着天界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将红衣染成了温暖的橘色,少了些凌厉,多了些柔和。
“华安,”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忘川河畔的曼殊沙华,什么时候会开?”
华安愣了一下,答道:“据说还要等上千年。”
“千年啊……”李玉离轻轻抚摸着琵琶的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还真是……有点久。”
久到足够让很多事改变,让很多恩怨消解,让很多人……重新认识彼此。
她不知道千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千年后的裴惊澜会是什么样子。
但她知道,从她决定要亲口问他那些问题的那一刻起,她和他之间那条看似无法弥合的裂痕里,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光。
那微光或许微弱,或许脆弱,或许随时会被新的仇恨吞噬。
但至少,它亮过。
这就够了。
魔域的风依旧在吹,带着噬魂琶的余韵,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飘向了遥远的天界。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缓缓展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