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的风,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腥甜。
三千年一开的曼殊沙华还未到花期,河畔只有一片光秃秃的黑土,像被无数鲜血浸透,又被岁月风干成痂。李玉离抱着噬魂琶坐在一块礁石上,红衣铺展在暗沉的土地上,像一丛骤然绽放的血花。
她已在这里等了三日。
噬魂音的余韵在裴惊澜体内肆虐,按医仙的说法,他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可李玉离知道,他会来。
就像三百年前,无论她在忘川河畔等多久,晏礼总会提着一壶仙酒,踏着月色而来。那时他总说:“颜伊,等曼殊沙华开了,我便向天帝请旨,许你我一世安稳。”
如今想来,那句承诺轻得像风,一吹就散。
“公主,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华安站在一旁,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忍不住劝道,“天界那边毫无动静,裴将军他……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李玉离没有说话,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划。
一道极淡的音波散开,掠过忘川河的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河对岸的迷雾里传来几声模糊的嘶吼,那是被音波惊动的孤魂野鬼。
“他会来。”她重复道,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欠我的,还没还完。”
话音刚落,河对岸的迷雾忽然剧烈翻涌起来。
一道玄色的身影踉跄着从雾中走出,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发出沉重的声响。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玄色衣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那柄长剑依旧紧握在手中,剑尖拖拽着地面,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是裴惊澜。
他瘦了太多,脸颊凹陷,眼窝青黑,往日挺拔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死死地锁着河畔那道红色的身影。
“你来了。”李玉离站起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裴惊澜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蹚过忘川河。河水没过他的膝盖,泛着诡异的黑色,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冻不住他眼底的火焰。
走到河畔时,他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滴落在曼殊沙华的根须上,瞬间被黑土吸收。
“主子!”周遇的声音从迷雾里传来,他提着药箱,一瘸一拐地追上来,看到裴惊澜的样子,眼圈瞬间红了,“您慢点!”
裴惊澜抬手阻止他靠近,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李玉离:“你要的了断……我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玉离看着他,忽然笑了:“裴惊澜,你这又是何苦?明知道来了也是死,还要硬撑着过来。”
“死?”裴惊澜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带血的笑,“在你收回噬魂音之前,我还不能死。”
“若我不收回呢?”
“那我便拖着你……一起留在这忘川河畔。”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玉石俱焚的狠戾,“三百年前我欠你一剑,三百年后……我用这条命赔你,够不够?”
李玉离的指尖猛地一颤,噬魂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够不够?
她曾无数次在梦里问自己,要他怎样才够?要他跪在魔域的土地上忏悔?要他眼睁睁看着天界覆灭?还是要他像当年的颜伊一样,在她面前魂飞魄散?
可真当他拖着半条命站在她面前,说要用命来赔时,她却发现,自己想要的,似乎从来都不是这些。
“不够。”她别开眼,声音冷得像河水里的冰,“你的命太轻,赔不起我失去的一切。”
裴惊澜没有反驳,只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周遇按住。
“主子,您别动!医仙说您不能再动气了!”周遇急得快哭了,他打开药箱,拿出疗伤的仙药,却被裴惊澜挥手打翻。
药瓶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河畔格外清晰。
“我要的不是药。”裴惊澜盯着李玉离,一字一句道,“是她一句话。”
李玉离看着他眼底的执拗,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药瓶,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个天界战神,骄傲了一辈子,此刻却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逼着她给一个答案。
可她给不了。
兄长的仇,族人的恨,三百年的等待与痛苦,不是一句“原谅”就能抹平的。
她抬手,将噬魂琶横在身前,指尖搭在弦上:“既然你非要个了断,那便了断吧。”
弦音骤然响起。
这一次的音波不再是针对神魂的侵蚀,而是凝聚了她全部的魔元,化作一道实质性的紫色利刃,直劈裴惊澜的面门!
“主子!”周遇目眦欲裂,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挡在裴惊澜身前。
华安也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拉李玉离,却被她周身爆发的魔气弹开。
裴惊澜猛地推开周遇,自己迎向那道利刃。他没有躲,甚至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或许这样也好。
死在她手里,总好过被心魔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他睁开眼,只见那道紫色利刃在距离他眉心寸许的地方停住了,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而那屏障的源头,是李玉离微微颤抖的指尖。
“为什么不躲?”她的声音发颤,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躲了……你又要难过了。”裴惊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虚弱的温柔,“三百年前我躲了一次,让你一个人留在了诛仙台。这一次,我不躲了。”
李玉离的指尖抖得更厉害了。
他总是这样。
总是能轻易地戳中她最软的地方,用最笨拙的方式,让她所有的恨意都变得像个笑话。
“谁会为你难过?”她厉声反驳,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我巴不得你死!裴惊澜,你死了才好!”
弦音再次拔高,紫色利刃又向前推进了半寸,几乎要触到他的眉心。
裴惊澜的脸色更白了,却依旧没有躲。
就在这时,周遇突然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李玉离面前:“公主!求您放过我主子吧!他知道错了!三百年前的事,他后悔了三百年!他为了护住您的残魂,挨了三十三道天雷,差点魂飞魄散!他这些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周遇!”裴惊澜怒喝,想阻止他,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李玉离愣住了。
三十三道天雷?
她从不知道这件事。
她只记得自己残魂入魔时的痛苦,记得转世后族人告诉她“是天界战神杀了颜伊”,却从没人告诉她,那个杀了她的人,曾为她受过那样的刑罚。
指尖的力气骤然泄了。
紫色利刃“嗤”地一声消散在空气中,噬魂琶从她手中滑落,掉在黑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说什么?”她看着周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遇抬起头,眼眶通红:“我说主子后悔了!他这些年每次去诛仙台,都会在您当年倒下的地方站一整夜!他收藏着您当年穿过的红衣碎片,藏了整整三百年!他……”
“够了!”裴惊澜打断他,声音嘶哑,“周遇,住口!”
李玉离却没有再听。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三十三道天雷”,眼前浮现出他被天雷劈得皮开肉绽,却死死护住一缕残魂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他不是不在意。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背叛与绝情背后,还藏着这样的隐忍与代价。
她忽然转身,踉跄着向迷雾深处跑去。
红衣在黑土上拖拽,像一道被撕裂的伤口。
“公主!”华安连忙追上去。
裴惊澜看着她消失的背影,想也没想就挣扎着要追,却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主子!主子!”周遇的哭喊在河畔回荡。
忘川河的水流依旧潺潺,带着无数亡魂的呜咽。曼殊沙华的根须在黑土里悄悄蔓延,似乎在等待着花期的到来。
噬魂琶静静地躺在地上,弦上还残留着未散的余音,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原谅,又像一个未完待续的旧约。
这场持续了三百年的敌对,终究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泄了气。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口气泄了之后,等待他们的,是彻底的和解,还是更惨烈的厮杀。
迷雾渐渐合拢,将河畔的一切都笼罩其中,只留下那把黑色的琵琶,在风中轻轻嗡鸣,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