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夜色比天界浓稠百倍,黑得像化不开的墨。
李玉离坐在魔域宫殿的最高处,怀里抱着那把噬魂琶。晚风掀起她的红衣边角,猎猎作响,像极了断魂崖顶那面染血的战旗。
“公主,锁魂盒已妥善安置在禁地深处,由十位长老轮流看守。”身后传来将军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的小心翼翼。
李玉离没有回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在空旷的宫殿上空回荡。“裴惊澜那边,有消息吗?”
将军顿了顿,才低声道:“探子回报,周遇背着他冲出了断魂崖,似乎是往天界的方向去了。但……”
“但什么?”
“但他中了您的噬魂音,又强行催动仙力,据说路上已数次心魔爆发,险些坠崖。”将军的声音压得更低,“恐怕……撑不到天界。”
琴弦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李玉离的指尖被弦丝勒出一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远处天界的方向。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连星辰都吝啬施舍一丝光亮。
“知道了。”她淡淡道,声音听不出情绪,“退下吧。”
将军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躬身退了出去。
宫殿顶端只剩下她一人。
噬魂琶的弦上还残留着他的血息——方才在断魂崖,音波震伤他时,飞溅的血珠沾在了弦上,此刻被魔气浸染,已变成暗沉的紫黑色。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道血痕,琵琶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像在替谁诉说着不甘。
赢了。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裴惊澜中了噬魂音,仙骨尽碎是迟早的事。天界少了这位战神,魔域的压力会大减,兄长的仇、族人的恨,似乎都能看到一丝讨还的希望。
可为什么,心口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反而越来越大,大到能装下整个魔域的夜色,却填不满一丝一毫?
她想起三百年前,忘川河畔的曼殊沙华开得正盛,颜伊抱着刚炼成的噬魂琶,兴冲冲地跑到晏礼面前,献宝似的给他弹了一曲最温柔的调子。那时的弦音里没有怨毒,没有杀意,只有藏不住的欢喜和憧憬。
那时的晏礼,会笑着揉她的头发,说:“颜伊的琴音,比天界的仙乐还好听。”
如今琴还在,人也在,只是弦音里只剩下刀光剑影,眼底只剩下血海深仇。
“晏礼……”她低声呢喃,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你说,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噬魂琶的余音在夜色里盘旋,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三日后,天界边境。
周遇背着裴惊澜,踉跄着冲进守界仙将的营地时,整个人几乎虚脱。他的盔甲早已被血浸透,脸上布满了风霜与血污,唯有那双眼睛,还亮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快!快找医仙!”他嘶哑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救我主子!快!”
守界仙将看到裴惊澜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这位平日里挺拔如松的天界战神,此刻面色青灰,唇瓣干裂,周身仙力紊乱得如同乱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抽搐,显然是心魔已深,随时可能爆体而亡。
医仙匆匆赶来,诊脉后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是魔域的噬魂音!音波已侵入神魂,与心魔纠缠在一起,寻常仙药根本压制不住……”
“那怎么办?!”周遇抓住医仙的衣袖,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你想想办法!求求你想想办法!”
医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除非……能找到克制心魔的东西,或者……”他顿了顿,艰难地说道,“让施术者收回音波。”
收回音波?
周遇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让李玉离收回音波?那岂不是要去求那个将主子伤成这样的魔头?以她对主子的恨意,不趁机补上一刀就算好的,怎么可能会救他?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声音发颤,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眉头紧蹙的裴惊澜,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医仙摇了摇头,转身去开药方:“我先开些安神的仙药吊着他的性命,但最多只能撑七日。七日内若想不出办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周遇坐在床边,看着裴惊澜痛苦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断魂崖上,李玉离抱着琵琶时那冷漠的眼神,想起她弦音里的杀意,想起她最后那个决绝的转身。
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可与此同时,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华安的脸——那个总是冷着脸,却会在他受伤时偷偷递上药粉的魔域侍女;那个为了护主,甘愿留下当诱饵的青灰色身影。
仙与魔,敌与友,爱与恨……这些东西像一团乱麻,缠得他快要窒息。
魔域宫殿。
华安拖着受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她刚从边境回来,带回了裴惊澜危在旦夕的消息。
“公主,天界那边……”
“我知道了。”李玉离打断她,指尖依旧在噬魂琶上徘徊,弦音低哑,“他死不了。”
华安愣了一下:“可医仙说……”
“我说他死不了,他就死不了。”李玉离的声音很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她比谁都清楚噬魂音的威力,也比谁都清楚,裴惊澜那骨子里的韧劲——就像三百年前,他挨了三十三道天雷,却依旧死死护住她最后一缕残魂一样。
那种人,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华安看着她的侧脸,欲言又止。她其实还想说,周遇为了救裴惊澜,竟单枪匹马闯了魔域的黑市,想找能解噬魂音的解药,结果被打成重伤,此刻还被关在黑市的牢里。
但她没敢说。她知道公主对天界的人恨之入骨,尤其是裴惊澜身边的人。
可不知为何,看着公主指尖那道被弦丝勒出的血痕,她忽然觉得,有些恨意的背后,藏着的或许不是纯粹的憎恶。
就像她自己,明明该恨周遇是天界的人,却在看到他为了同伴奋不顾身时,心里会生出一丝莫名的触动。
“公主,”华安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道,“黑市牢里……关了个天界的人,说是叫周遇。”
李玉离的指尖猛地一顿。
噬魂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划破了大殿的寂静。
她缓缓转过身,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结:“你说谁?”
“周遇。”华安低下头,声音很轻,“他去黑市找解药,被抓了。”
李玉离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华安以为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凌迟时,才听到她冰冷的声音:“带他来见我。”
魔域黑市的牢里阴暗潮湿,弥漫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
周遇被铁链锁在墙上,浑身是伤,嘴角还淌着血,却依旧死死地瞪着牢门外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倔强。
他知道自己闯进来是自投罗网,可他别无选择。主子还在等着解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必须抓住。
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玉离抱着噬魂琶,在华安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红衣在昏暗的牢里像一团跳动的火焰,映得她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天界的人,胆子倒是不小。”她靠在牢门旁,指尖轻轻拨弄着琴弦,发出一声低哑的音,“敢闯我的黑市,就该知道下场。”
周遇抬起头,看到她时,眼睛瞬间红了,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铁链死死拽住:“李玉离!放我出去!我要解药!我要救我主子!”
“解药?”李玉离笑了,笑得很残忍,“你觉得,我会给你吗?”
“你到底想怎么样?!”周遇怒吼道,“要杀要剐冲我来!拿我主子的性命要挟算什么本事?!”
“我没要挟他。”李玉离的指尖在弦上一挑,一道尖锐的音波直逼周遇面门,“是他自己技不如人,中了我的噬魂音。这是你们天界输了,是他裴惊澜输了。”
“你!”周遇被音波震得气血翻涌,咳出一口血,却依旧死死地瞪着她,“你明明可以杀了他,却偏偏留他一口气!你根本就是想折磨他!”
李玉离的眼神骤然一厉,指尖再次用力。
这一次,音波却没有冲向周遇,而是擦着他的耳边飞过,狠狠砸在身后的石壁上,震落一片尘土。
“折磨他?”她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若想折磨他,就该让他活着看到天界覆灭,看到所有他在乎的东西都化为灰烬。”
可她没有。
她甚至在他中了噬魂音后,悄悄撤回了三成音波的力道——否则以裴惊澜当时的状态,根本撑不到周遇带他离开断魂崖。
这些,她不会说,也不能说。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周遇,看着这个和裴惊澜一样,为了“主子”可以奋不顾身的天界小将,忽然觉得有些碍眼。
“想救裴惊澜,可以。”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用你自己的命换。”
周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毫不犹豫的坚定:“好!我换!”
“周遇!”华安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急虑。她没想到公主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李玉离没有理会她,只是盯着周遇,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你可想好了?你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在意的人了。”
周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我在意的人,会理解我的。”
他在意的人?
李玉离的目光落在华安身上,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抬手,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弹。
锁着周遇的铁链发出一声脆响,应声而断。
“滚。”她转过身,声音冷得像冰,“告诉裴惊澜,七日之内,我在忘川河畔等他。他若敢不来,或者……撑不到那里,这噬魂音的余韵,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遇愣住了,显然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还不快走?”华安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这是公主给的机会!”
周遇反应过来,深深地看了李玉离一眼,又看了看华安,转身踉跄着冲出了牢房。
牢里只剩下李玉离和华安。
“公主,您为什么……”华安忍不住问道。
李玉离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噬魂琶,望着周遇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忘川河畔。
三百年前,她和晏礼在那里定下同好之约。
三百年后,她要在那里,与裴惊澜做个彻底的了断。
是生是死,是赢是输,都该有个结局了。
晚风从牢门外吹进来,掀起她的红衣,也吹动了噬魂琶的弦。
低哑的余音在空荡的牢房里盘旋,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声宣战。
这场持续了三百年的敌对,终究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做最后的了断。
(其实玉离是有哥哥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