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渗进梅林冻土的声音惊醒了韩落雪。她在刺骨的冷意中睁开眼,首先触到的是颈间碎玉的微芒——那抹蓝光正顺着血脉游走,将心口被虎符刺破的伤口缝合成梅花形状的淡红疤痕。四周浮动着熟悉的沉水香,抬眼便见顾毅靠在梅树主干上,铠甲半卸,左肩旧伤处的朱砂梅刺绣被血浸透,却仍固执地贴着皮肤。
“醒了?”他指尖掠过她眉心,金瞳里流转的墨色比圣泉冰壁更清透,“江玄之的意识在圣泉被毁时彻底融进我体内了。现在这副身子里,只剩想带你回家的顾毅。”
韩落雪怔住。记忆里顾毅坠马时金瞳与墨色的厮杀,此刻化作他眼中唯一的柔光。她摸到他腰间挂着的梅花簪,碎红宝石已被圣泉冰胶粘合,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血光。远处传来兵刃落地声,定北军的狼头旗正掠过梅林石径,李忠老将的身影在风雪中格外清晰:“公主,太子殿下已押解王肃回朝,苍狼新汗王的使者捧着休战书跪在梅岭外。”
“休战书?”她撑着树干站起,发现自己穿着顾承的战袍,衣襟内侧“雪落之处”的刻痕被体温焐得发烫。顾毅起身时,她看见他内衬上绣着半幅残梅——正是十年前她未绣完的帕子,如今用苍狼狼毫补上了枝干,每道墨痕都像在风雪中挺直的脊梁。
梅林深处传来碑石轻响。韩落雪踩着未化的积雪走近,看见新立的墓碑前跪着个戴狼首银饰的苍狼少年——正是在圣泉祭典上举刀的狼心营副将。他面前摆着半块“平安”玉佩,与顾毅腰间的另半块严丝合缝。
“雪阏氏……”少年抬头时眼中没有敌意,只有苍狼勇士少见的泪光,“新汗王说,您的血渗进圣泉时,狼图腾冰壁上的字迹都化了。所有苍狼子民都看见,冰水里漂着您教我们写的‘和平’二字。”
韩落雪怔住。她想起圣泉冰壁上顾承和江玄之的字迹,想起自己血滴在虎符上时,那些被王肃和苍狼贵族践踏的百姓面孔。顾毅忽然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向墓碑后的暗格——那里埋着江玄之未拆的信,牛皮纸边缘用炭笔描着小朵梅花,封口蜡上印着半枚狼爪纹。
“初雪时,我在梅枝上,等你。”她念出信首第一句,忽然听见梅林深处传来战马踏雪声。太子韩承煜的玄色披风掠过梅枝,手中捧着的楚皇后遗诏在月光下泛着金边,却在看见她时红了眼眶:“落雪,王肃招认了。雁门关之败当日,他买通苍狼巫祝在箭簇涂狼毒,逼得顾承大哥和江玄之……”
“不必说了。”韩落雪打断他,指尖抚过顾毅铠甲上的血梅,“顾大哥和江玄之早就用换命的法子,让定北军的魂活了下来。现在该让天下人知道,定北军的刀,从来只守百姓,不护权谋。”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梅林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苍狼使团的队伍抬着空棺跪下,棺木上用大楚朱砂写着“雪阏氏归乡”。顾毅忽然抽出腰间佩剑——那是江玄之的剑,此刻剑柄缠着的“平安”帕子已被血浸成深褐,却在他松手时,帕子上的字迹突然清晰:“待雪落,护她周全”。
“落雪,”他声音低得像初融的雪水,“当年在圣泉冰窟,我和江玄之发过誓,若你死,便用狼毒和蛊虫护住你的心脉。现在圣泉毁了,狼毒却成了你的骨血……”他顿住,指腹擦过她唇角未褪的朱砂色,“以后每到初雪,你的血就会化作梅香,对吗?”
韩落雪笑了。她想起十年前梅林里,顾毅替她簪梅花,江玄之躲在树后画她的影子;想起顾承在兵符刻下“雪落”时,说“定北军的根,是你眼里的光”。此刻晨光穿透梅枝,照在她胸前碎玉上,那抹蓝光忽然化作万千光点,飞向苍狼与大楚的边境——那里,被战火焚烧的土地正在萌发新的草芽。
“去雁门关吧。”她牵住顾毅的手,感受他掌心的茧子擦过自己指节,“李忠将军说,定北军的老兵们在边境种了十万株梅树。等明年初雪,我们去看第一朵花开。”
顾毅忽然低头,吻落在她额间碎玉的位置。他尝到的不是血的腥甜,而是梅林初雪的清冽,像极了十四岁那年,她递给他的那盏梅花酿。远处传来苍狼使团的吟唱,歌声里混着大楚童谣的调子,唱的是雪落之后,春草会从战士的骨血里生长。
墓碑后的暗格里,江玄之的信笺在晨风中轻颤。未写完的后半句洇着水渍,却仍清晰:“若你看见这封信,定是我已化作你发间的梅,看你带着顾毅,走向没有风雪的未来。”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的雪片落在韩落雪肩头,化作点点红梅,开在顾承的战袍上,开在顾毅的铠甲里,开在江玄之未完成的画稿间。而在更远处的边境,定北军的军旗重新竖起,旗角下不再是狼首,而是一朵傲雪的梅,根系深扎在两国百姓共饮的圣泉之畔。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