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晚。三月的风依然凛冽,刮得窗棂呜呜作响。我裹着那件褪色的蓝布棉袄,蹲在窗台下用铁锹翻动冻土。泥土还带着冬天的倔强,每一锹下去都能看见白色的冰碴。"再等等,"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伏特加的酒气,"西伯利亚的春天总是这样。"
我回头,看见他斜倚在斑驳的木门框上抽烟。军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金发上落着未化的雪粒,在晨光中闪闪发亮。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带着机油味的手指捏了捏冻硬的土块。"看见这些冰了吗?"他的蓝眼睛眯成一条缝,"它们正在慢慢融化。等待,是最难的一课。"
那是他教给我的第一课:等待。就像等待冻土解冻,等待种子发芽,等待一个承诺开花结果。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覆在我的手背上教我如何握锹。我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白色的雾。
向日葵的种子是他从家乡带来的,用一块红手帕仔细包着。"Мой маленький подсолнух(我的小向日葵),"他这样叫我,粗糙的手指捏着黑亮的种子在我眼前晃,"它会比你长得还高。"播种那天,他哼着走调的《喀秋莎》,我笨拙地跟着哼。他的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在四月的天空划出一道弧线。
那年夏天热得反常。向日葵像是要追赶错过的时光,长得飞快。才六月,茎秆就有我手腕那么粗了。傍晚我们常坐在花下的长椅上,分食一个带着霜的苹果。他给我讲顿河上的星空,说那里的银河像被打翻的牛奶;我教他用毛笔写"向阳而生",他的大手握着纤细的笔杆,笨拙得像在拿锄头。
七月的暴雨来临时,他冒雨给向日葵支起支架。雨水顺着他的金发流进衣领,军绿色的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我站在窗前看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明白为什么人们说向日葵总是向着太阳——因为光明值得所有的追逐。
但冬天还是来了。他开始早出晚归,大衣上总是沾着机油的味道。有时深夜我听见靴子踏雪而归的声音,然后是书房亮到天明的台灯。向日葵的叶子开始发黄,我每天都要检查支架是否牢固。某个清晨,我发现主茎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你不明白!"书房里突然传来他的怒吼,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这不是过家家!"我站在门外,听见纸张被撕碎的声响。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我躺在床上数着钟表的滴答声。凌晨三点,我听见行李箱轮子碾过积雪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寂静。
清晨推开门时,雪已经停了。折断的向日葵倒在雪地里,金色的花盘朝下,像一颗坠落的星星。旁边扔着一枚生锈的五角星徽章,我捡起来擦干净,发现背面刻着我们的名字和那个夏天的日期。
后来每个春天,我都会在窗台下种向日葵。有时半夜醒来,会恍惚听见走调的《喀秋莎》从远方飘来。去年冬天,我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拆开层层牛皮纸,里面是一罐向日葵种子和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的中文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写的:"继续生长"。我对着阳光看了很久,终于在纸纤维间发现几个几乎褪色的俄文字母:"прости(原谅我)"。
今年春天,我又种下了向日葵。新芽破土那天,我在长椅下发现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一把钥匙,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向日葵开得正好,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花丛中,一个金发的高个子正弯腰对黑发的少年说着什么。照片背面用两种语言写着同一句话:"无论何时,都要向着光明生长。"
窗台上的向日葵又开花了,金灿灿的花盘在风中轻轻摇晃。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给花瓣镀上一层金边。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恍惚间又听见那个带着伏特加酒气的声音在耳边说:"Мой маленький подсолнух..."
风过花丛,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那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